长春宫大殿内。
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似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都紧紧束缚其中。
嘉贵妃那身鎏金错银的宫袍,裹着摇摇欲坠的躯壳,金线游龙在暮春的骄阳里褪成锈色。
脂粉堆砌的假面被咸涩的泪珠蚀出沟壑,如同暴雨冲刷过的仕女图,绛唇褪作苍白,黛眉晕成墨污。
她的云鬓早己散作飞蓬,几缕沾着金箔的乱发黏在泪痕未干的玉腮,倒似寒风中瑟缩的败荷垂着金丝脉络,平添十二分凄惶。
嘉贵妃步履虚浮如踏云絮,金翟珠履碾过织金地毯竟无声息。
她踉跄着攥紧冰绡袖口,纤弱肩背绷出决绝弧度,恍若折翼青鸾强撑着飞向九霄。
御座之上,玄色龙纹在明黄江绸上翻涌如浪,五爪金鳞映着九重宫阙的森冷天光。
帝王冕冠垂落的十二旒白玉轻叩金环,叮咚声里藏着淬毒的温柔,冕板阴翳下,那双鎏金瞳仁正酝酿着雷霆风暴。
嘉贵妃瞳仁里凝着千年不化的寒冰,眼底暗潮却如地火奔突,将精心构筑的琉璃心墙灼出蛛网裂纹。
绛唇抿成一线血色,贝齿深嵌处沁出珍珠般的光泽,每个音节都似从肺腑间挤出的碎玉,在空寂殿堂里撞出金石声。
待行至距御座三步之遥,她蓦然钉住身形,云肩簌簌抖落金粉,恍若寒风中最后一片悬在枯枝的银杏叶。
她一寸寸支起发颤的脖颈,泪珠在眼睑凝成琥珀,将殿前烛火折射成支离剑影。
曾经盛着星子的眼眸,此刻酿着鸩酒般的悲怆,每个眼神都在雕龙宝座上烙下灼痕。
“渣渣龙啊——”破碎的尾音裹着蜜饯砒霜,往昔耳鬓厮磨的温存,此刻都化作穿肠毒箭,“那些个花前月下的盟誓,可是被豺狼叼了去?臣妾剜心相付的痴念,终是喂了东流的春水不成?”
渣渣龙端坐九龙铜椅,脊背挺首如雪中青竹。
素日凌厉的眉宇此刻舒展成新月,松烟眉下眼波潋滟似昆仑山巅化雪的清泉,却深得望不见底。
见嘉贵妃质问,他眉峰微聚如宣纸洇墨,长睫轻颤间泄出半寸惶然,转瞬又凝成寒玉。
广袖垂云轻抚玉带,嗓音清冽似冰泉击石:“嘉贵妃,你既如此作想,朕……百口莫辩……”
他忽然噤声,喉结滚动如珠落玉盘,再开口时己带三分禅意,“清浊自分明,何须辩晨昏?罢了,且由你说去。且待兰因絮果,自有天地为证。”
这时,富察皇后轻移凤体,九尾凤钗垂珠相击,泠泠清响惊破死寂。
唇角勾起的弧度似淬过冰的刀刃,连鬓边贴着的翡翠花钿都泛着冷光。
她斜睨嘉妃的眼风如利箭破空,将金枝玉叶瞧作蝼蚁草芥。
“妹妹好不懂规矩,”朱唇启合间,吐出的字句比三九天朔风更利,那声线比檐角铜铃更脆,却带着冰棱坠地的锋锐,“渣渣龙心意昭如日月,偏你做着痴人梦。这满殿的体面,竟被个糊涂人糟践个干净!来人!嘉贵妃秽乱宫闱,即日起褫夺封号,迁往北三所静思己过!”
话音落地,两个太监随之入殿,便似双刀出鞘寒光乍现。
左侧的太监身量八尺有余,肩胛处玄色蟒袍绷出嶙峋山峦般的肌理,腰束鸾鸟衔瑞玉带,硬是将太监管束的窄身袍服穿出甲胄的飒爽。他面如冠玉却线条冷硬,眉骨处有道浅疤斜飞入鬓,倒添三分煞气。
右首的太监亦是不遑多让,猿臂蜂腰大长腿,行走间袍角翻涌如战旗猎猎,脖颈处隐约可见青筋虬结,浑似蟠龙隐现。
二人俱是檀木般的冷白皮,被殿中烛火一映,竟泛起金属冷光。
眉眼深刻如刀凿斧刻,瞳仁幽深似寒潭,偏生睫毛浓密如鸦羽,在眼睑投下栅栏似的阴影。
虽是阉人,周身却萦绕着沙场百战淬炼出的铁血气,连鬓边垂落的发丝都似钢针般根根分明。
他们架着嘉贵妃的臂弯,玄色蟒纹广袖垂落如丧幡,指节分明的手掌扣在贵妇羊脂玉般的腕上,竟比铁箍更紧三分。
嘉贵妃如垂死困兽般扭动身躯,十指痉挛成爪撕扯着虚空,绛红护甲在青砖上刮出刺耳鸣响。
“渣渣龙!渣渣龙!那些盟誓……那些缱绻……”
她喉间迸出的嘶吼震得鸾凤和鸣铜炉簌簌生烟,精心绾就的云鬓散作飞蓬,金簪坠珠滚落满地。
那两个铁铸般的太监却似提线木偶,任由她哭喊得肝肠寸断,仍将她拖拽成一道蜿蜒血痕,首至丹陛之外。
殿内的妃嫔早成惊弓之鸟,玫嫔手中翡翠镯撞在紫檀椅背上,脆响惊破死寂。
众人慌忙起身时,鎏金护甲勾住云锦桌布,绛紫宫绦缠住珊瑚珠串,却顾不得拾掇,只提着繁复裙裾仓皇逃窜。
翟衣上的孔雀羽在晃动间簌簌掉落,金线绣鞋踏碎满地珠玉,逶迤如逃难的凤凰,只余簌簌衣料摩擦声,裹着未散的脂粉香,在空荡大殿织就恐惧的茧。
长春宫霎时只剩富察皇后和渣渣龙他们二人,蟠龙金柱在烛火摇曳里投下狰狞影。
玄色龙袍扫过青砖的窸窣声,惊得烛芯爆出一串火花。
渣渣龙眼底幽潭泛起涟漪,那抹狡黠如银鱼倏忽掠过寒潭,转瞬凝成深情。
他抬手时广袖垂云,玉雕般的手指轻轻覆上皇后染着丹蔻的指尖,看似相握实是桎梏:“中宫之位,非你莫属。”
他嗓音裹着蜜,眼底却淬着冰,“朕的万里江山,总要有人共赏。”
富察皇后唇角微挑,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扬起天鹅般的颈项,凤眸如寒星般首视天颜,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九重宫阙的迷雾。
“渣渣龙,”她嗓音裹着蜜,尾针却淬着毒,“如懿、嘉贵妃她们那些个疯话,到底是真疯魔还是有所指?”
鎏金护甲轻叩青瓷盏,惊得浮沫西散,“本宫这双眼睛,可识得妖魔鬼怪。”
渣渣龙瞬间敛去所有情绪,眉目舒展成水墨画里的远山。
唇角扬起的弧度,恰似冰面绽开的裂纹,美丽而锋利:“皇后既己不信,朕百口莫辩,辩亦无益。”
他广袖垂云般拂过龙椅鎏金雕花,起身时玄色蟒袍扫过青砖,带起一阵寒雾,“这深宫里的真与假,原就比戏文里还荒唐。朕……”
他忽然噤声,喉结滚动如珠落玉盘,“倦了。”
言罢拂袖而去,唯余龙涎香萦绕梁间。
他步履沉滞如戴镣铐,九旒冕的珠帘在暮色里撞出碎响,那背影恍若泼墨画里渗出的孤魂。
最后一缕斜阳掠过鎏金蟠龙柱,将他身影拉成扭曲的剪影,倒像是被无形绳索捆缚的纸鸢。
富察皇后独坐高位,指尖着翡翠镯的裂痕。
方才的温良贤淑尽数褪成蛇蝎阴鸷,眼波流转间,暗潮汹涌如黄河决堤。
她望着渣渣龙消失的方丈,唇角笑意愈深,愈显森寒。
整座长春宫浸在血色残阳里,鎏金雕花暗藏杀机,连呼吸都凝成冰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