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指根那枚银灰色指环上,半只凤凰的轮廓,在应急灯惨淡的光线下,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林绾的眼底。昨夜凤冠皮纸上流淌的金色纹路,其中那个反复出现的核心图腾——凌厉的翅尖,古拙的尾翎,带着一种跨越百年的、令人窒息的熟悉感,此刻竟在陈晏的手上具象化地闪现!
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网线那头冰冷的敌人?物理定位暴露?这一切,难道……林绾的呼吸骤然停止,目光死死锁住那枚指环,再猛地抬起,撞上陈晏焦急拆卸仪器后盖的侧脸。他额角渗着汗,眉头紧锁,眼中是纯粹的技术宅遭遇挑战时的专注和不甘,找不到一丝伪装的痕迹。是巧合?还是……深不可测的伪装?
“找到了!”陈晏一声低吼,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猛地从仪器内部抽出一块巴掌大小、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固态硬盘,“本地原始数据缓存!老天保佑!”他顾不上擦拭额头的汗,也全然未觉林绾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的目光,立刻将硬盘接入旁边一台独立离线的工作站。
屏幕亮起,数据读取的进度条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昨夜紫外光下捕捉到的、那幅繁复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纹路图谱,再次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线条流淌,符号隐现,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神秘韵律。但陈晏指环上那只冰冷的凤凰,却在林绾的视网膜上灼烧,挥之不去。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绾绾,你看!”陈晏指着屏幕上一个被“天眼”AI初步标记出的区域,那里是金色纹路汇聚的一个复杂节点,旁边浮现着几个极其细小的异形符号,“AI在被黑掉前,初步关联显示这个区域…可能指向一种特定的金属处理工艺,或者…某种传承标记?还有这几个符号,数据库里没有完全匹配,但形态学分析有点接近早期宫廷造办处的密记…”他的声音充满了研究的狂热,暂时驱散了刚才的惊骇。
林绾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晏的手上移开,聚焦到屏幕上。她的心脏在信任与猜忌的夹缝中剧烈跳动,几乎要撕裂胸膛。“传承标记…”她低声重复,目光扫过图谱,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晏的戒指。那半只凤凰的线条走向,竟与屏幕上某个分支纹路的起势隐隐呼应!“陈晏,你的戒指…”
“嗯?这个?”陈晏一愣,顺着她的目光抬起手,晃了晃那枚古朴的指环,“地摊货,看着旧吧?去年在潘家园瞎逛,觉得样式挺酷就买了。怎么,林大修复师也对我这‘赛博朋克风’的破烂感兴趣了?”他咧嘴一笑,坦荡得毫无破绽,眼神清澈见底,只有对屏幕上图谱的专注。
潘家园?地摊货?林绾心头那根紧绷的弦,非但没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太巧合了。巧合得就像精心设计的陷阱。她压下翻腾的疑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图谱里有个核心图腾,和它很像。半只凤凰。”
“哈?真的假的?”陈晏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林绾手指的位置,又摘下自己的戒指对比,脸上露出惊奇又混杂着“这玩意儿居然还有点来头”的得意,“哟!你别说,还真有点像!我就说嘛,哥的眼光还是有点东西的!说不定是什么前朝造办处小学徒的私章改的呢?”他大大咧咧地将戒指揣回裤兜,注意力又完全回到了屏幕上,“先不管这个,绾绾,你看这个关键节点,还有这几个符号…我觉得,要破解它,光靠机器扫描和AI模型还不够。这玩意儿…”他指着那流淌的金色线条,“充满了‘手感’,懂吗?是手艺人留下的印记。机器能读出形,读不出神。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懂行的人,一个能理解‘手作灵魂’的活字典。”
“活字典?”林绾心头一动。昨夜那张三个少年背脊纹身的照片、皮纸上“纹于骨血见天光”的血书、以及陈晏无意中关联出的“程氏”二字,如同散落的珠子,被“手作灵魂”这个词瞬间串联起来。
“燕京八绝。”林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沉重,“花丝镶嵌、景泰蓝、玉雕、牙雕、雕漆、金漆镶嵌、宫毯、京绣。这是清宫造办处的顶尖技艺,代代相传。如果这图谱真和宫廷秘方、‘程氏’有关,那传承这些绝技的大师后人,就是活着的‘字典’!”
目标瞬间明确。花丝镶嵌!那顶藏着血书的凤冠,本身就是花丝镶嵌的巅峰之作!而“八绝”之中,花丝镶嵌传人程家,名号最响,也最为神秘低调。程墨。这个名字浮现在林绾脑海。一个在圈内以技艺卓绝、性情古怪、极度排斥现代技术而闻名的守旧派大师。
国家材料分析中心那令人窒息的焦糊味和警报余威,被林绾决绝地甩在身后。她需要答案,需要超越冰冷数据的、来自血脉和技艺深处的印证。而程墨,这个活在旧时光里的匠人,或许就是那把唯一的钥匙。
燕京八绝博物馆,坐落在京城北郊一处改造过的旧厂房区。刻意保留的工业风红砖外墙,包裹着内部精心设计的仿古庭院和现代化展厅,形成一种奇特的时空交错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料、漆器和大漆混合的独特气味,沉静而悠远。
林绾出示了故宫博物院的工作证件,被一位穿着素色改良旗袍的工作人员引着,穿过展示着精美绝伦的景泰蓝花瓶、牙雕摆件的现代展厅,走向后方僻静的“大师工坊”区域。越往里走,现代化的痕迹越淡,属于手工匠人特有的气息越浓——细微的敲打声、金属摩擦声、木屑的清香,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专注气场。
程墨的工作坊,更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门敞开着,没有现代化的空调轰鸣,只有穿堂而过的自然风。里面空间很大,却显得异常“拥挤”——不是杂乱的拥挤,而是被无数工具、半成品、材料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时间”所填满的拥挤。高大的木质工具墙,密密麻麻挂满了林绾认识或不认识的錾子、镊子、锉刀、焊枪,每一件都闪烁着经年累月使用后温润的光泽。宽大的老榆木工作台厚重敦实,上面散落着细若发丝的金线、银线,几颗待镶嵌的宝石在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天光下,折射出静谧的华彩。角落里,一台崭新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六轴精密机械臂,如同闯入古墓的机器人,显得格格不入,此刻正安静地蛰伏着,仿佛一头沉睡的钢铁怪兽。
工坊中央,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工装的男人背对着门口,微微佝偻着腰,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台前。他身形瘦削,肩背的线条却透着一股岩石般的沉稳。林绾只能看到他花白夹杂的短发,以及那握着工具、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微划痕的手。他正用一把比绣花针还细的镊子,夹着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金丝,在一个小小的、造型繁复的银质托座上,进行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穿插、缠绕。
空气中,只有金丝穿过托座细微孔隙时,那几乎听不见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沉稳而悠长的呼吸声。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林绾甚至不敢呼吸太重,生怕惊扰了这如同朝圣般的专注。
“程老师?”引路的工作人员轻声唤道。
那背影顿了一下,极其缓慢地首起身。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将手中那精细到极致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放回一个铺着绒布的檀木盒里,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然后,他才转过身。
程墨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颧骨略高,皮肤是常年不见强烈日光的那种略显苍白的颜色。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平静,如同两口历经岁月淘洗的古井,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却带着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易察觉的冷冽。他的目光落在林绾身上,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也没有询问来意,只是那样平静地、带着审视意味地看着她,仿佛在评估一件需要修复的古董。
“故宫的?”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砂纸打磨过木头的质感,平平淡淡,却有种无形的压力。
“是,程老师,打扰了。我是故宫博物院古器物修复中心的林绾。”林绾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专业。她掏出手机,调出昨夜在分析中心缓存下来的、那张金色纹路图谱的局部高清图片,屏幕正对着程墨。“我们在修复一件回流的花丝镶嵌凤冠时,发现了这个。推测可能和某种失传的宫廷工艺有关。您是花丝镶嵌的泰山北斗,想请您看看,是否见过类似的纹样或者…传承图谱?”
程墨的目光从林绾脸上移开,落在手机屏幕上。当那流淌的金色线条和繁复的异形符号映入他眼帘的瞬间,林绾清晰地捕捉到,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捏着手机边缘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但那异样只持续了不到半秒。快得让林绾几乎以为是错觉。程墨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沉静如水的样子。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林绾脸上,平静得近乎冷漠。
“没见过。”三个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声音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
林绾的心猛地一沉。首觉告诉她,程墨在撒谎!那瞬间的眼神波动骗不了人!他不仅见过,而且很可能知道这图谱意味着什么!她压下心头的急切,试图缓和气氛:“程老师,这图谱非常特殊,可能涉及重要的历史信息或者失传的技艺。您看这线条的走势,这种几何结构…”她用手指在屏幕上放大其中一个节点。
“我说了,没见过。”程墨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他不再看手机屏幕,目光反而转向了工坊角落里那台沉默的机械臂,眼神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冰冷的、近乎厌恶的排斥。“故宫现在,也兴用这些铁疙瘩了?”他忽然问道,话题转得突兀而尖锐。
林绾一愣,随即明白他指的是那台机械臂。她斟酌着措辞:“现代技术在某些环节,确实能提高效率和精度,比如重复性高的基础掐丝定型…”
“效率?精度?”程墨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在咀嚼两个极其荒谬的词。他不再看林绾,转身走向工作台,拿起一把小巧的、造型奇特的手持焊枪。那焊枪通体漆黑,线条流畅,枪口极细,透着一股冷硬的工业美感,却又奇异地带着手工打磨的温润感。他手指着冰凉的枪身,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的肌肤。
“机器没有灵魂。”他背对着林绾,声音低沉,却像冰冷的锤子敲打在安静的工坊里,“它不懂金丝在火里哀鸣的温度,不懂指尖触碰银胎时血脉相连的震颤,更不懂…把命刻进纹路里的决绝。”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浸透了时光的分量。
林绾如遭雷击!“把命刻进纹路里…”这几乎是皮纸血书“纹于骨血见天光”的翻版!程墨绝对知道内情!她正欲追问——
“嗡……”
一阵轻微的电机运转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工坊内沉凝紧绷的气氛。角落里那台蛰伏的机械臂,不知为何,竟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行启动了!它冰冷的合金关节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粗壮的机械臂缓缓抬起,顶端的多功能夹具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寒光。
程墨的背影瞬间绷紧!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刺向那台突然“活”过来的机器!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警惕,仿佛那不是一台机器,而是一头闯入圣地的狰狞怪兽。
机械臂似乎在进行某种自检程序,夹具灵活地开合了几下,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它笨拙地调整着角度,试图转向工作台的方向。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时刻,林绾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猛地钉在程墨身后那面巨大的木质工具墙上!在琳琅满目的錾子、镊子之间,挂着一幅用透明保护膜精心封存的、略显发黄的旧图纸。图纸上,用极其精细的工笔,描绘着一顶凤冠的结构分解图!
九凤绕珠,金丝累叠如云霞…那繁复华丽、独一无二的造型…
赫然与她正在故宫修复的那顶海外回流凤冠,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