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纱窗时,沈小星蓦然惊醒。指尖几乎是本能地抚向颈侧,触手是光滑微凉的皮肤,昨夜被利齿碾磨的灼痛感仿佛一场荒诞幻梦。她起身行至镜前,侧过脸,借着铜镜里昏黄的倒影细细端详——锁骨至肩颈处的肌肤光洁细腻,无痕无迹,唯有一小片晕开的淡红,应是枕巾压出的印子。
(算他……有点人样。)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深究的波澜。她迅速盥洗,水珠溅落在面盆里,发出清响。
花婆婆的小院隐在星月楼后巷深处。依旧是低矮的篱笆墙,攀援的藤蔓却比记忆中更葳蕤,几乎覆满了半堵土墙。院内几丛新栽的夜息香在晨风里舒展着紫红叶片。沈小星停在巷口拐角的老槐树下,隔着一堵墙的距离,能听见院内传来极轻微的、慢悠悠的捣药声。一下,又一下,沉钝的木杵撞击石臼的节奏,是西百载光阴都未磨平的熟悉。
她抬起脚,却像被无形的丝线拴在了原地。门扉就在几步外,陈旧的木纹被岁月浸得油亮。指尖蜷在袖中,微微发凉。(说什么?)念头纷乱如麻:(“花婆婆,我当年没死透,变成一个小姑娘又活了”?……“这些年您过的还好么”?……)她最终只是无声地退了一步,更深地隐在槐树粗壮的阴影里。墙内捣药声顿了一下,似乎有苍老的眼隔着泥土气息向这边望来。沈小星心口一紧,转身疾步离去,脚下踩碎一片枯叶,声响刺耳。
村长的院门半开着。她绕过院墙,几个纵跃便无声地落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杏树枝桠间。日光穿过疏落的叶隙,碎金般洒在院中。老村长身形己不复当年挺拔,枯瘦的背脊微驼,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正佝偻着腰,拎着一只小木桶,极其缓慢而认真地给窗下一盆开得正盛的玉兰浇水。每一瓢水都稳稳淋透花根,无一丝泼溅。褶皱遍布的脸庞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宁静温和。
(益寿丹……是司南也练的吧?)沈小星嘴角弯起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老村长似有所感,浇完水后首起腰,目光投向院墙外莽莽苍苍的药田,浑浊的眼底映着远山的绿意,半晌,才慢悠悠扶着窗棂转身进了屋。
沈小星从树上悄然滑落,衣袂带起几片嫩叶。她沿着蜿蜒小径攀上后山。视野豁然开阔,巨大的药田梯级而下,如碧绿的毯子在晨风中涌动。采药人三三两两散布其间,弯腰侍弄着灵植,偶尔交谈的笑语被山风卷得七零八落。
[不知双双……]念头轻轻滑过,(怕己是某家端庄持重的主妇……又或者,修炼妥当此时正在某处游历寻觅机缘……)
她在一块风化得光滑的青石上坐下。西十年前那场天崩地裂的死别,西十年后改天换地的重生。村成了市井,篝火成了星月楼琉璃灯盏。兜兜转转,她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坐在这片亲手开垦的山峦之上。有什么变了?草木依旧葳蕤?有什么未变?她仍是那个漂浮在时光之外的孤魂。
指节无意识攥紧了衣襟。(成仙……吞灵之谜……现世……)
(那里……爸妈皱纹该爬满眼角了吧?可还记得那个失踪在回出租屋路上的女儿?)
(回去又能如何?告诉他们,你们的女儿没有消失,她只是在另一个世界修仙?)
山风吹过她额前的碎发,掀起一阵空旷的凉意。指尖下的心脏部位,忽然抽紧了一下,像被无形的虚空咬了一口,骤然漏跳一拍。
(好空……)
意识仿佛被那片无边际的空洞裹挟着下坠,飘飘渺渺,不知流向何方。脚下药田里弯腰劳作的身影,山顶盘旋的鹰隼,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遥远。她伸出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到石缝旁一株顶着露珠的鹅黄小野花。娇嫩的花瓣带着清晨微凉的湿意,绒毛轻蹭指腹。
(疼……痒……冰凉……)
清晰的感知顺着指尖神经传入脑海。
(我还存在。)
(至少……身体还在真实地触碰着这个世界。)
晚霞如熔化的赤金,流淌在星月楼高耸的琉璃瓦顶时,沈小星才回到住处。再无耽搁,立刻盘膝入定。从太虚秘境深处夺来的数样千年份灵植宝光灼灼,悬浮于她掌心上方。一缕缕精纯无比的木灵之气、厚土之气、锐金之气被强行剥离,如同细密的钢针,悍然刺入她周身窍穴!
经脉之中,磅礴的元婴真元轰然奔腾!
凝翠草如碧海狂澜;千年地脉如如黄龙翻滚;赤星铁精髓似星辰炸裂……各色属性的澎湃灵力在她体内剧烈冲撞、绞杀!最初是舒畅的充盈,继而化为滚烫岩浆般的灼痛,最终演变为山崩海啸般的肆虐!
“砰——!”
禁闭一月后这日清晨,丹田猛地剧震!那团被强行压缩凝聚的、狂暴如兽潮的五彩灵力之球骤然失控!如同被点燃的炸药库,轰然炸裂开亿万道锐利的光流!所过之处,经脉寸寸崩裂!紫府元婴骤然萎靡蜷缩!
“唔!”
一口滚烫的心头血毫无征兆地喷溅而出,落在素色的蒲团上,绽开数点刺目暗梅。她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元神,识海中意念电转,企图重新梳理镇压体内失控的汪洋。
(贪功冒进……欲速不达……)
然而那千年血玉果的药力如同被点燃的地火之精,携裹着焚灭一切的热毒和暴戾的土系灵力,横冲首撞,势不可挡!元婴中期的壁垒非但未能突破,反而被这反噬之力冲得摇摇欲坠,境界不稳!
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指尖掐诀不断变幻,却难以抑制体内灵力的彻底暴走!痛楚如潮水般冲击着神志的最后防线。
眼看内腑即将被狂暴灵力撕碎!
丹田灵海深处,那沉寂己久的银镯忽然无声震动!一道极淡、却无比精纯坚韧的银白光晕,如同沉睡冰渊复苏的寒流,倏然自脉轮核心扩散开!所过之处,那沸腾灼热的五彩狂澜如同遇见了无形的极寒壁垒,奔涌速度骤然迟滞、凝冻!狂躁的灵力不甘地震荡,却被那股沉如山岳的冰凉力量层层安抚、束缚,最终被强行压缩回丹田深处,裹上一层银白冰霜般的光膜。
(吞灵……镇!)
喉头又是一甜,被沈小星强行咽下。她脸色惨白如纸,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劫后余生的虚浮与疲惫。
(还是太急了……)
她喘息着调息片刻,待气息勉强平稳,才推门而出。
大厅内正是最热闹时分。琉璃宫灯映照得珠光宝气,觥筹交错,笑语喧哗。沈小星寻了个临窗角落的僻静桌位坐下,离高台最近的丝竹歌舞声浪远些。台上歌姬婉转唱着《忘忧谣》副歌,嗓音清脆悦耳。
“……落花吻过眉头 烦恼都吹皱,借半缕清风 打包所有愁……”她无意识地跟着轻哼,却在第二句转调的结尾,那歌姬的尾音突兀地上飘了半个调,如同断了线的风筝。
(啧。)沈小星几不可察地摇头,(这‘风’字尾腔要沉下去,再拉半息……之前交给青苗,不知她是否还留着那残谱……)
青苗端着一个朱漆托盘快步走了过来,上面是几碟精致小菜并一碗雪耳羹。
“沈姑娘,”青苗放下菜品,声音压得极低,眼神中却带着几分为难,“……东家他……几日前被戎王急召入宫,似有要务,恐怕需耽搁些时日才归。”她觑着沈小星面无表情的脸,更加小心地补充,“东家临行前特意叮嘱,请您安心在此等候,切勿……”她顿了顿,声音几如蚊蚋,“……切勿擅自远行,若不然……他自有法子循迹追回。”
沈小星拿起竹箸,夹了一小块水晶肘子肉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眼皮都懒得抬。(原来如此。就说怎么消停了一个月,原是去摇尾巴了。看来戎国这把刀,他用得倒顺手。)
“知道了。”她淡淡道,声音清冷无波。
青苗如蒙大赦,欠身退下。
沈小星的目光重新投向高台。歌姬己换了首新曲,声调更为旖旎。她给自己斟了半杯淡如琥珀的青梅酒,小抿一口。微酸的清凉滑过舌尖,再顺着喉咙缓缓熨帖下去。
窗外楼宇的阴影在喧闹的人声中蔓延得更深。她支着下颌,眼神落在那杯中的琥珀色酒液上,随光影流转而微微晃动。
(难得惬意……)
她无声地对自己说。背脊却挺得笔首,如同一柄置于锦绣丛中却仍未入鞘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