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璋快步上前,狠狠瞪了一眼程云霄,又从他手中抢过笑笑。
没给程云霄开口狡辩的机会,他转身就走。
笑笑把小脸埋在沈见璋的肩窝里,只露出一双写满无辜的大眼睛,捏着那枚银元,对着人群中被吓呆的程云霄挥了挥手。
出门之后,沈见璋随手招来一辆黄包车,带着笑笑回家后首奔爷爷常待的东院花厅。
这个时候,沈静宜也在那里陪着沈鸿烈聊天。
“大姑!祖父!程云霄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将笑笑带离咖啡馆,去了‘大世界’茶楼!那是什么地方?鱼龙混杂,乌烟瘴气!二楼就是赌场!笑笑才多大?他竟敢带她去那种地方!”
沈见璋人还未进门,就先开口告状。
他言简意赅,却字字如锤。
程云霄毕竟不是沈家弟弟,不好自己出言教训,他只能让姑姑处理。
沈静宜听到此言后,那张端庄矜持的脸瞬间血色尽褪,“什…什么?赌场?!”
她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千叮咛万嘱咐让儿子带小姑姑去沾染文气,结果他竟敢带着才五岁的表妹去赌场?!
老督军沈鸿烈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收紧!
“混账东西!”沈静宜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他人呢?!还有碧君呢?!”
“还在后面!”沈见璋冷声道,“我找到云霄表弟时,他正抱着笑笑在轮盘赌桌旁,面前还堆着一堆赢来的银元!若不是笑笑....哼!”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要不是笑笑“福星高照”,他不可能在那种地方赢那么多钱!
沈静宜眼前一黑,差点站不住。
秦雪莉和索菲亚闻声赶来,听到这消息也是惊得目瞪口呆。
笑笑被春娘心疼地搂进怀里,小声安慰着。
“反了!反了天了!”沈静宜气得胸口剧烈起伏,“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老督军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如同闷雷:“逆子!静宜,这个坏习惯你得给他纠正过来!”
整个花厅的气氛降至冰点。
笑笑看着大姑姑气得发白的脸和爷爷阴沉的表情,小嘴瘪了瘪,小声对春娘说:“春嬷嬷....云霄哥哥说要赢钱后给笑笑买蛋糕.....”
她其实是在试图替程云霄辩解,但是这话听在盛怒的长辈们耳中,与火上浇油无异。
与此同时,被沈见璋抛下的程云霄,正经历着冰火两重天。
他揣着那袋沉甸甸的三十五块大洋,心情复杂得像打翻了五味瓶。
既有绝地翻盘的狂喜,又有对笑笑神奇“点石成金”能力的震撼,但更多的,是对即将面对的狂风暴雨的恐惧!
他几乎能想象到母亲和外祖父震怒的脸!
程云霄垂头丧气地回到“白玫瑰”咖啡馆,准备先接上小姑姑,然后回去接受命运的审判。
然而,当他推开咖啡馆的门,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愣住了。
程碧君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
相反,她正和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相谈甚欢!
那男子约莫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学生制服,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秀斯文,带着浓浓的书卷气。
他正微微倾身,对着程碧君低声说着什么,神情恳切。
而程碧君,这位在沈见璋面前连头都不敢抬的羞涩闺秀,此刻竟听得十分专注!
她微微侧着头,秀气的眉头轻蹙,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同情,偶尔还轻声回应一两句,全然没有了刚才的拘谨和沉默!
程云霄心头警铃大作!
他快步走过去,脸上瞬间挂起暗藏机锋的笑容,声音清亮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小姑姑!我回来啦!哟,这位是?”
程碧君被侄子的声音惊了一跳,像是从某种沉浸的情绪中被唤醒,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云…云霄,你回来了。这位是…郑贤人郑先生。”
那名叫郑贤人的年轻男子也连忙站起身,对着程云霄微微躬身,态度谦恭有礼:“程少爷您好。在下郑贤人,燕京大学的学生,祖籍北地奉天,如今在上海圣约翰大学做交换生。”
他说话条理清晰,有一种独属于文人的温雅。
“哦?圣约翰的高材生?幸会幸会!”程云霄伸出手,小虎牙闪着光,“不知郑先生怎么会和我小姑姑认识的?”
郑贤人推了推眼镜,“说来惭愧。在下本在这咖啡馆做侍应生,挣些微薄薪水补贴学业。但今日咖啡馆老板的远房亲戚来投奔,顶替了在下的位置。在下刚被辞退,一时心绪烦闷,又囊中羞涩,想在此处再坐片刻,整理心绪....是程小姐心善,见我神色有异,主动关切询问,这才.....”
他看向程碧君,眼神充满了感激,“程小姐兰心蕙质,温婉善良,在下十分感激。”
程云霄听着这番经典的书生落难悲彩的叙述,心中的警惕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甚!
太完美了!完美得像精心排练过的剧本!
一个被辞退的穷学生,恰好遇到独自一人、心肠柔软又涉世未深的大家闺秀?
还刚好是同乡?
他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原来如此。郑先生遭遇,确实令人同情。不过....”
程云霄话锋一转,试探道:“圣约翰的交换生?那学费和生活费可不菲啊。郑先生家中想必也是书香门第?”
郑贤人脸上露出一丝苦涩:“不敢当书香门第。家祖父是前清举人,但早己故去。家父家母皆是奉天乡下的普通农户,倾尽所有供我读书。在下实在愧对双亲期望。”
他垂下眼帘,面露愁容。
程碧君眼中同情之色更浓,忍不住轻声安慰道:“郑先生不必过于自责,世事艰难,非人力所能全控.....”
程云霄心中冷笑。
农户子弟?倾尽所有?
这一口流利的官话,这斯文得体的举止,还有这察言观色、精准把握人心的本事,可不像是在乡下土坷垃里能培养出来的!
他瞥见郑贤人的学生装袖口,隐约看到内侧一个用同色线绣着的英文缩写“Z.X.R”,这手工和习惯,更不像普通农家!
“郑先生说得是。”程云霄打断程碧君的安慰,笑容依旧灿烂,“不过,天色不早了,我和小姑姑也该回府了。郑先生若有困难,不妨去找报馆或者学生救济会,想必比在此枯坐更有用。”
他刻意加重了“枯坐”二字。
郑贤人何等聪明,立刻听出了程云霄的弦外之音。
他脸上闪过一丝阴郁,但瞬间又被谦卑和感激取代。
他对着程碧君深深一揖:“程小姐今日聆听宽慰之恩,贤人铭记于心。打扰了,告辞。”
说完,又对程云霄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咖啡馆,背影带着几分落寞。
“云霄!你怎么能这样!” 程碧君看着郑贤人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满道:“郑先生他、他真的很不容易!你怎么这般无礼?”
“小姑姑!”程云霄收起笑容,难得正色地看着程碧君,他严肃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上海滩,龙蛇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三言两语就能让你如此掏心掏肺?他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你如何分辨?”
程碧君被侄子这一连串的质问说得哑口无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心里觉得郑贤人不像坏人,他那份怀才不遇的忧郁和文雅的气质深深打动了她。
但程云霄的话又像一盆冷水,浇得她心头冰凉。
“我....我知道了。”程碧君低下头。
程云霄不再多说,拉起程碧君的手腕:“走吧,小姑姑,是我的错,不该让你一个人待在外头的。”
两人沉默地走出咖啡馆。
沈见璋的吉普车还有副官赵刚都在门口等着。
就在程碧君低头坐进车厢的瞬间,程云霄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在街对面一家书店的橱窗玻璃反光里,刚才离去的“郑贤人”,并未走远,而是隐在不远处的梧桐树影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程云霄上车后,立马拉上了小姑姑那边的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