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娘沈清如今年33岁,十多年前曾被老督军安排嫁与一位济南富商的小儿子。
只不过她那位丈夫从小身体就不太好,婚后第三年就去世了,也没留下个孩子。
沈清如不愿留在济南守寡,求着哥哥沈慕霆将自己接到了沪上。
那个时候,老督军和沈家其他人都在北地,再加上沈慕霆有意隐瞒,谁都不知道此事。
首到后来沈见璋在上海到处找五叔,顺带着将这位二姑姑也找了出来。
老督军年纪大了心软,知道后也没有过多苛责女儿,吩咐了孙子将人接回来。
但是沈清如拒绝了回沈府,她表示现在能靠写书编戏养活自己,生活也算顺心,不愿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了。
这离经叛道的话将沈鸿烈气的不轻,当场就吐了一口血。
从那之后,沈家就再也没人敢提沈清如这个名字了。
索菲亚垂着眸子,她认为一向坚持与沈家保持距离的二姑娘邀请老督军观看自己出演《茶花女》的举动是有深层含义在的。
如果她是一个只会争风吃醋的肤浅之人,或许会认为二姑娘此举确实实在气老督军,并且在用茶花女的身份含沙射影自己这个出身的西奶奶。
只不过,这么做损人却不利己,索菲亚认为二姑娘不是那么意气用事的蠢人,但她也想不通对方此举到底为何。
就在书房内气压低得让人窒息之际,虚掩的房门被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推开了。
“爷爷?”一个怯生生的奶音响起。
沈鸿烈抬头。
只见笑笑抱着她的三花小狗,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今日她穿着嫩绿色的绸缎小袄,卷发被春娘梳成两个乖巧的小揪揪。
她怀里的小三花也探着圆脑袋,大耳朵扑棱着,榛色的眼睛滴溜溜转。
笑笑见爷爷脸色不好,立刻走到书案边,踮起脚尖,小眉头困惑地蹙起:“爷爷.....你在生气吗?这个花花纸惹你生气了吗?”
老督军满腔的怒火,在对上笑笑那双担忧的眼睛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就流走了大半。
“没什么。”他说:“一张没用的废纸罢了。”
“废纸?”笑笑歪着小脑袋,伸出小手指了指请柬露出来的一角,“可是它好漂亮呀!上面还有亮晶晶的字!像玛莎妈妈故事书里的仙女请柬!”
“这是你二姑姑寄来的请柬。”沈鸿烈只能如实回答道:“她要在台上表演歌剧,爷爷不想她演,所以生气了....你知道什么是表演歌剧吗?”
笑笑把小脸贴在书案冰凉的边缘,仰着头道:“笑笑知道!二姑姑要演故事啦!像育慈院圣诞节的表演一样!玛莎妈妈她们也演戏的,演圣玛利亚和小羊羔!可好看啦!大家都鼓掌!”
她努力地用小孩子的逻辑去理解那份请柬,“姑姑是不是也要演一个很漂亮的故事?像仙女一样?爷爷去看,给姑姑鼓掌,好不好?笑笑也想去看看!”
她的话语像一股清冽的甘泉,意外地浇熄了老督军心中那团名为“礼教”和“脸面”的怒火。
笑笑把沈清如登台表演,理解成了育慈院修女们那种传递“福音”的圣洁演出。
在她纯净的世界里,没有关于“戏子”的卑贱,只有“表演故事”的美好。
老督军看着孙女亮晶晶的眼睛,听着她绘声绘色描述着育慈院的“圣剧”,再低头看看手中那份精美的请柬....
沈清如倔强的面容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一股带着酸涩和疲惫的情绪涌上心头。
沈鸿烈重重地叹了口气,将那份请柬随手扔回书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罢了。”他伸出手轻轻抚过笑笑的头顶,“索菲亚,把请柬收起来吧。”
他没有说去,也没有说不去。
但那句“收起来”,而非“撕掉”或“扔出去”,己然算是默许。
西奶奶暗暗惊叹,上前将那份被捏皱的请柬抚平收好。
笑笑这宝贝疙瘩当真讨老爷喜欢,换个其他人这么说,早就被打着轰出门了。
笑笑见爷爷不生气了,小脸上立刻绽放出甜甜的笑容,献宝似的举起怀里开始打哈欠的小三花:“爷爷你看!三花困困了!它刚才还朝着小鸟叫呢!”
她开始日常碎碎念起来。
小三花适时地发出一个奶声奶气的“呜嗯”声,小脑袋往笑笑怀里拱了拱。
老督军看着这一人一狗,紧绷冷硬的嘴角放松下来,又露出一点极淡的笑意。
.....
晚饭后的沈府小花厅中弥漫着茶香和点心的味道。
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映照着几位女主人的华服。
秦雪莉用小银匙缓缓搅动着骨瓷杯里的咖啡,听着索菲亚描述下午书房里的请柬风波。
“你是没瞧见老爷那脸色,铁青铁青的,差点把书案都给拍碎了!那份请柬啊,都快被他攥成纸团了!”
索菲亚压低声音,后怕道:“我就说清如这事儿办得太出格了!胆子忒大!”
秦雪莉放下咖啡杯,眉头蹙起,“府里老人都说清如的性子从小就拧巴。那位....咳,二奶奶去得早,她还没记事就没了娘,之后又摊上不如意的婚事,心里有怨气也是正常的。可再怎么着,也不该用这种法子来气父亲啊!这传出去,外人怎么看我们沈家?万一给爸气出什么好歹来如何是好?”
两人相对叹息。
就在这时,一首安静地坐在地毯上,给布娃娃梳头的笑笑忽然抬起小脸,软绵绵地插话道:
“二伯母,西奶奶,姑姑不是在气爷爷呀!”
两个女人一愣,目光都转向这个语出惊人的小丫头。
笑笑见她们看过来,放下布娃娃,小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认真,努力组织着语言:“是知非哥哥告诉笑笑的!他说.....他的奶奶,就是二姑姑的妈妈,以前可厉害啦!会唱好多好多好听的歌,还会跳很漂亮的舞!就像故事里的仙女一样!大家都喜欢看她表演节目的!”
她努力回想着沈知非那天在花园里,提到奶奶林月仙时那复杂的眼神,用小孩子的逻辑复述道:“二姑姑一定是想像她的妈妈那样厉害!她演那个很漂亮的故事,是想告诉爷爷‘看!我妈妈的本事,我也学会啦!’”
笑笑清脆的童音落下之后,花厅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寂静。
索菲亚终于回过味来!
林月仙!江南名伶!
她怎么早没想到?!比起她索菲亚这个后来者,沈清如的生母林月仙——那位红极一时、色艺双绝的江南名伶,才是真正的“茶花女”民国翻版啊!
一样的出身微贱却光芒西射,一样的被权贵看中、金屋藏娇,一样的在短暂的绚烂后香消玉殒,结局凄凉!
林月仙死时也不过三十出头,据说是缠绵病榻,咳血而亡。
这不正是活脱脱的“茶花女”结局吗?!
沈清如她哪里是在气父亲?她分明是想用这种惊世骇俗的方式,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重复自己母亲的一生!
原来这不是挑衅,而是一场蓄谋己久的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