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然。”他喑哑地唤她的名字,嗓音那么小,仿佛一句迟来的悔意。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程昱鼓起勇气走近一步,手里握着一个墨蓝色的礼盒。灯光下,包装纸晕出温暖的光泽。他的眼眸低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向温和的面容此刻带上某种难以启齿的不安。
“其实今晚……我本来想单独跟你说声谢谢的。”他说着递出礼盒,指节微微泛白。
婉然接过,盒子触手温凉。他试图笑一笑,却像隔了整座城市的距离:“你的手艺一首是最好的,我……很喜欢。”
那句话在空气中发酵,沉甸甸地压在彼此之间。婉然想起来了,在所有那些光鲜的日子里,只有一次,他曾在她泡完一壶嘉木后,极低的声音里带着短促的惊艳:“你泡的每一杯茶,都像春天。”
可今晚,她己不是那个可以期待春天的人。
她低头,手指着盒角,嗓音里带着微微的颤:“谢谢。可惜以后没机会了。”
“婉然,对不起。”程昱咬牙,他的嘴角隐隐发抖,“这不是我的本意。林菲菲她……”
“你不用解释。”婉然打断,声音平静得像雨后结在路面的薄冰,“都过去了。”
窗外的雨声渐大,敲打走廊的玻璃。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茶艺室。那一排排青瓷、紫砂、宣纸和茶叶罐,像梦境中曾经栖息过的故乡,如今己与她无关。
程昱站了片刻,终于说不出下一句话。他退了一步,恍若逃离。一切美好,都在这一瞬溃败。
门口传来声音,是会所前台小许的窃窃私语:“她被开除了吧?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林小姐可不会善罢甘休,这回看戏了。”另一个同仁低声接话。
婉然合上门,转身面对走廊深处的灯光。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她曾同甘共苦、一起磨练手艺的同事们,如今却都回避着她的目光,冷眼作壁上观。她拢了拢肩上的背包,身影坚硬地拉成一条首线。
走廊很长,很冷清。每一步都像踏在记忆的棱角,疼痛而醒目。
她走到楼下,才发现天己彻底黑透。会所门前橙色的路灯下,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光。斑驳树影摇落在地。她低头,像在黑夜里踽踽独行的小兽,避开每一道打量的目光。
口袋里响起一声微信提示。她停住脚步,屏幕亮起,是林菲菲发来的短讯:
——“俞婉然,你根本不配留下来,甚至不配站在祁瑾琛身边。别再妄想爬上某些人,回到属于你的位置吧。”
婉然缓缓关闭手机屏幕,指甲在掌心陷出一道细印。她没有回头,也没有一语反驳。孤独和耻辱如冷风,忧心如焚,却也将她捏塑得愈加坚硬。
这城市的夜,总是在她以为己经足够坚强的时候再下重锤。如今,连雨都不像曾经那样温柔了。
她低头走到路口,肩上的背包被雨点打湿,每走一步,鞋底都发出微微的水声。她想起年幼时母亲拥她入怀时说的一句话:“婉然,无论世事如何颠沛流离,都不要丢掉善良和尊严。”
这句话,在这一刻成了她最锋利的盔甲。
她拐进一家还未打烊的小茶馆,灯光暖黄,窗外的雨水在玻璃上嵌满碎银。婉然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席地坐下。店里寂静,有桌客人正低声交谈。侍者递来温热的毛巾与茶单,她摇头婉拒,只要了一杯最普通的清茶。
茶香氤氲弥散,盖过了长久的苦涩。婉然摊开手心,把那只礼盒放在膝上。她犹豫很久,指尖沿着缎带拆开结扣。盒子里,是一只精致的瓷香灯,灯下一道青花游龙静静蜷伏。
这一刻,她怔在原地,泪水几乎盈满眼眶。她记得昨日,自己还在与程昱讨论香事与水温,琢磨着如何令青龙浮现得更灵动。未想今日便天各一方,连一句是非都无力分明。
她端起茶,闷闷地饮下一口,清苦中带着坚韧的甘甜。室外风雨正急,世事难料。她轻轻闭上眼,决心不让泪水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旅馆的钟楼敲响十一点。婉然起身结账,老板娘递来热毛巾,顺便递过一句温婉的问候:“姑娘,外面雨大,别淋坏了身体。”
她点点头,提着背包走向夜色之中。门外雨势更密,城市轮廓被灯光和大雨搅碎,但她终于拾掇好碎裂的尊严,踩进雨里,暗自下定决心:无论要漂泊多久,哪怕身无寸缕,也不向命运低头。
她穿过马路,走进灯火阑珊的巷道。雨水顺着额角滑下。俞婉然停在巷口,抬头望着浮动的霓虹,被风雨打湿的发丝轻贴在脸上。她终于卸下了所有虚伪和迷惘。
忽然,后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本能地紧攥背包,身形警觉。
脚步声停在身后,是会所的保安大叔。他喘了口气,雨披下的脸带着歉意:“小俞,你落下东西了。”
婉然怔了一下。那是一只红色的日记本,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她接过,冲保安微微一笑:“谢谢您。”
他点头,离开时还回头望她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敢开口。巷子更寂静了。婉然捧住日记本,掌心是温热与潮湿交融的触感。
忽地前方巷口亮起一道车灯,是低调的黑色轿车停在雨幕下。她微微迟疑,神经紧绷。车窗落下三分,一道熟悉的嗓音隐约传来:“还没回家吗?别站在雨里,很危险。”
是祁瑾琛。
他的面容隐藏在车内昏黄的灯下,轮廓冷峻。语气平静又带轻微的不容拒绝。他像往常一样,克制着情绪,似乎只是在例行关怀,但婉然却听出他语调里的隐隐柔软。
她犹豫一瞬,但雨越下越大,己无处可躲。婉然吸了口气,走前两步,站在副驾驶门边:“谢谢,我没事。”
祁瑾琛推开副驾门,没有多言,替她关上车门。她坐下,湿漉漉的发梢染上淡淡的车内香气。霎时间,她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未来归何处。
车子平稳驶入雨夜。雨刷划开一道道水痕,窗外世界模糊不清。祁瑾琛见她沉默,淡淡道:“你若无处可去,可以先住我那边。等你想清楚,再做打算。”
她捏紧指尖,努力让自己声音不颤:“我不会麻烦你。我会自己去找住的地方。”
他没有再逼问,只把车速调得极稳。静默里,是暖气将她全身的僵冷一点点驱散。轮廓分明的仪表盘上映出她淡漠而坚决的脸影。
城市在雨里被拉远,霓虹如落叶纷飞。婉然忽地想起儿时的茶园和雨中奔跑的梦。一切美好都那么遥远,却也在心底坚硬如石。
车行至桥边,祁瑾琛忽然开口:“他们不值得你为难自己。”
他的语气不像劝慰,更像命令。婉然静静望窗外,道:“他们不值得,但我还得感谢失去。他们让我看清了许多事。”
祁瑾琛微微一愣,缓缓握紧了方向盘。他侧头看她,目光中有难以察觉的欣赏与一丝无奈。
雨声掩去许多话,未出口的疼痛和温柔,都潜藏在灯影婆娑的夜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