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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阳光穿透重重叠叠的樟树叶，斑驳地落在院落里新晒的被褥上，也落在俞婉然俯身擦拭茶具的手背上。她动作极轻，像是怕惊扰了同样静静守在身后的外婆。昨夜的梦尚未彻底散去——梦里，母亲温和的笑容与项链上的蓝光重合，那温度始终留在指尖。
院子对角，外婆正在拣茶叶，带着年迈却不失优雅的缓慢。她放下手里的铝盘，轻声唤道：“小婉，要磨好茶叶了。今日是会所的试工第一天，留点精气神给城里人瞧瞧，知道么？”
俞婉然应了，抬起头，眸子在晨光里清澈微漾。昨夜她特意早起温习了一遍茶道流程，虽紧张却不愿给人看出慌张。她明白，属于俞家的门早己对她关上，如今能站起来，只能靠自己。
换好薄荷绿的茶艺服，她赶上早班公交，背包里的项链冰凉。下车后的人流涌向不同的方向，只有她孤零零沿着高楼背后的斜坡小路，走向“涵溪茶叙”。
“涵溪茶叙”是城中有口皆碑的高端茶艺会所。晨间尚未开业，一阵阵带着潮气的微风从玻璃幕墙外吹进屋内，混着淡淡的龙井茶香。俞婉然轻按胸口，那里的心跳比旧时更快了些。她看一眼窗中倒影——清秀、沉静，带着一点倔强的薄青。
“你来了？”一道柔和男声响起。
程昱。单是一声招呼，就让此前紧张的心绪松弛下来许多。俞婉然小心掩饰额角的汗，抬眼迎上他的视线。
男人身姿笔挺，茶色制服修饰了肩线。他笑意温和，眸光流转间隐约带着些许鼓励。“新来的婉然吧？我是这里的经理，平时大家都叫我程哥。”
“程哥好。”她低首浅笑，语气里却难掩初入职场的拘谨生涩。
程昱伸手将一份培训流程递过去，动作间并不生硬。“别紧张，你的简历我仔细看过，茶道基础不错。这里只挑有心气的学徒，别担心试工压力，大多客人都讲究感觉。”
俞婉然点点头，手里紧捏着培训册，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记得外婆说过，初入陌生世界总要多一份谨慎。可她也能感受到，这个善于理解别人情绪的男人，正以某种节奏缓缓将自己引入圈子中心。
第一场培训在熹微晨光中开始。会所内部陈设极具东方神韵，水墨屏风隔断了外客的目光，茶台上龙灯浮雕映出曲线玲珑。俞婉然匍匐于茶席之前，按照程昱指导的要领煮水沏茶。清澈的水珠冲刷玉盏的声音和着窗外鸟鸣，局促与拘谨在袅袅茶烟中慢慢褪去。
程昱在一边观察，偶尔俯身纠正杯盏的摆放。
“婉然，泡茶不是为了取悦自己，也不是敷衍客人，而是要让每一泡水都记住你的心境。试着慢一点。”他用一种近乎耐心的节奏作示范，指尖带起微微水波。他离得很近，清淡的襟上香味渗进空白思绪。
俞婉然轻轻“嗯”了一声，呼吸如茶汤上浮动的忧愁泡沫，渐渐舒展开。按他所言收敛了节奏，茶叶落盏、沸水冲注，整个台面瞬间多出几分灵气。她清楚看到程昱嘴角的笑意深了些。
休息间歇，茶馆同事们三三两两围坐，议论声里大多带着试探和些微疏离。她静静地端茶送水，不插话，只用温婉的神情应对每一束投向她的打量。
“你家是哪儿的？”有个年长的女同事凑近打问，嗓音还算和气。
“老城区，离这有点远。”俞婉然简单答了，眼睫垂下一抹淡淡的影。
那人咂咂嘴，不再追问，反倒夸她手脚麻利。“以后遇上不懂的快问程经理，他最细心。别看程哥年纪轻，主意可多呐。”
俞婉然点头记下，心口悄悄升起一丝小小的暖意，有些情愫在未明言时弥漫开来。她有些介意自己主动抬头，就在茶桌角落观察着程昱——他正立于窗前，一边整理客人资料，一边用惯有的安静语调嘱咐其他同事。
午后的阳光透过纸糊的窗格投下金色光斑。茶馆大厅里第一批贵客相继进门，空气随之一紧。如场面总是这样，大多人都带着某种自信的肆意，不经意间会扫射新人的身份。
林菲菲的高跟鞋声尤为清脆。她穿着一身湖蓝旗袍，眉间锋利，目光像利刃一般横扫厅堂。俞婉然立刻低下眉眼，尔后听见淡漠的吩咐：
“我点名，要婉然小姐泡一盏清泉白毫。”
同事们的目光逐渐聚焦，她只觉肩头仿佛加重了千斤担子。程昱在远处察觉异常，走过来柔声安慰：“别怕，拿出你的本事就是。”
“谢谢，程哥。”她轻声回应，却不敢再多看一眼他鼓励的眼神，生怕自己慌乱。
俞婉然深吸一口气，稳稳行到菲菲桌前，带着仪式感铺开茶巾。她动作克制优雅，细致如缝，壶口倾斜的每一滴热水都恰到好处，仿佛能抵御生活中任何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林菲菲眸光极冷，嘴角勾起挑衅意味。“俞小姐，你自称茶艺不错，既然如此，这泡茶味若不如我意，你可愿自罚？”
俞婉然微微一笑，温和而坚定：“客人喜欢，就是我的荣幸。万一有失，愿承受批评。”
茶香于无声中蔓延。林菲菲低头，轻啜一口，神色莫辨。周遭气氛愈发凝重，俞婉然却把残留的不安一点点收进内心，在茶雾里雕琢自己的镇定。
程昱站到窗旁，远望少女专注的身影，眼底划过一抹异样的温柔。他不知何时开始注意这个带着莽莽坚韧气息的新员工——是因为那份对茶的敬畏，还是她在乱世里的隐忍和明亮，他说不清。
午后时分，客人渐少，程昱把俞婉然叫到一侧，语气柔和得近乎令人安心。
“刚才表现很好，林菲菲很难伺候，你没出一点差池。很少有人第一次能这么稳，婉然，你以后会有一席之地。”
俞婉然低头，睫羽扑闪间掩去眼底的光。
“谢谢你，程哥，是你给了我机会。”
“别拘束，也别总和世界较劲。你是做茶的，本心就是最贵的底气。”程昱顿了顿，补上一句，“以后有事，记得和我说。”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想将那条蓝色项链拿出来分享自己的秘密——可她只微微一笑，轻轻应了声好。
茶馆打烊前，雨点扑簌落下，玻璃上凝起密密水雾。窗外繁忙的街景被洗刷得清清淡淡，夜色逐渐包裹这个城市的高墙与楼宇。
俞婉然换下工服，怀里还捧着一包同事送的茶叶。她路过会所门口的檐下，见程昱撑着一柄黑伞站等。他抬头看她，声音比雨更温和：
“你家离得远，我顺路送你。”
她摇摇头，却终究没能拒绝那份体贴。两个人并肩行走在狭窄巷弄，伞下隔绝着从前与现在的界限。雨声细密，是街巷间最远的温情。
快到转角时，程昱忽然放慢脚步。两人之间，有一段煦暖得恰好的静默。
“婉然，以后你可以不用一首这么客气。我觉得，在这里，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她怔了怔，望进他深邃温柔的眼，心头那层坚硬外壳悄然碎落成温软的细流。过往的苦难与抗拒，竟在夜色深处融化成一种仿佛初次被理解的感动。
她咬住嘴唇，不敢太快回应，只是垂下头，把茶叶抱得更紧了一些。胸口那条项链在无声中贴近肌肤，将过往的记忆和脆弱一同包裹。
伞下的晚风掠过她额发，带来一阵淡淡的茶香，像是旧时光偷偷潜入雨夜，温柔而清晰。她蓦地明白，虽然己离开那个金字塔的顶端世界，但此刻，她却拥有了实实在在的靠近与温暖。
转角灯下，两人短暂地停步。程昱沉默片刻，递过一块手帕：“前面路滑，小心些。”
俞婉然接过，点头致谢。她抬头望向细雨模糊的天幕，嘴角有淡淡的弧度。哪怕只是一点点期待，也如雨中青芽悄然萌生。
那天夜晚，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口温热而坚定。属于过往的痛苦渐渐远去，新的情愫和希望正随着每一个雨点，一点点生根发芽。
她还不知道明天的风雨有多大，但她己经学会了在风雨中，独自站稳脚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