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黑色的出租车停在雨后的柏油路边。俞婉然双手按在怀里的书包带上,提步下车时,鞋底和地面溅起细碎水声,像夜色中微弱却倔强的挣扎。
她抬头望向眼前的陈旧小楼。淡黄色的光穿过厚重玻璃,一点点溢出朴素民居的温度。房前有一丛茶花,叶子挂着雨水,被风抚成温柔的弧度。
“婉然!”一道温软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外婆褚秀芬含着笑,从门槛缓步而出。岁月在她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痕迹,腰背却依旧笔首,仿佛她,也是一棵经年不倒的老树。
俞婉然喉头涨酸,但她尽力微笑,怕洒进这份温情中的只有自己的苦涩。
外婆伸手接她进屋。门轻轻合上,隔断外头湿冷。室内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茶香,与雨水混杂后的土壤气息交织,仿佛时间都静缓下来。
“来,快把褂子脱下来,这一路可被雨淋湿了?”褚秀芬手脚利落地替她解下围巾。
俞婉然点点头,将湿漉漉的外套搭在靠墙的椅背上。她双眸下垂,两只手缩在一起微微发抖,却倔强地没有掉泪。
炕上一盏粗陶杯,正腾着热气。褚秀芬将杯子递到她手心:“尝尝芙蓉贡芽,这是上回老李送来的新茶。暖身子,别着凉了。”
茶雾缭绕,入口微涩却回甘,带着泥土与新芽的气息。俞婉然咬着唇,将热气缓缓吸进肺里,试图用这点微小的温度覆盖心头挥之不去的凉意。
她抬眼,房内旧家具发着岁月的光泽,墙上却挂着一幅细致的刺绣《春江水暖》。那分明是母亲年轻时的手艺,细致温和,却在角落晕染一丝过期的落寞。
褚秀芬见她沉默,轻轻叹口气。她没有追问缘由,只取了干净衣服,把湿发轻声擦干。老人耐心地将被角理平,连带着将婉然的心也安抚下来。
“外婆。”俞婉然终于开口,声音哽咽,“我是不是……很没用?”
褚秀芬怜爱地揉揉她肩头:“哪有的事?命有高低,骨气可是自己种下的。婉然,你是我带大的,我知道你能熬过去。”
一句话,如久旱心田的甘露,柔柔润进俞婉然的心底。她垂在膝上的手指缓缓收紧,低声应了一句。
屋外,不远处有人撑伞路过,脚步杂沓。俞婉然静静听着,忽地意识到,从此以后,她己降落凡尘,与街头巷尾的平常人再无二致。
夜渐深。褚秀芬细声细气地安顿好一切,端来一碗热米粥:“别让胃饿坏了。”饭菜简单,菜也只有一碟蒸蛋和清炒青菜,却胜在清淡甘美。俞婉然一口一口慢慢咽下,每一碗都像为自己竖起一道新的城墙。
“你早点歇下,明儿我带你去茶社,咱老邻居家正缺人手,先做点工,等你安定,也能练练手艺。”褚秀芬说着,瞧了她一眼,语气虽随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俞婉然抬眸,眸中重燃一丝光亮。她想起母亲教她泡的第一壶茶,指尖与茶叶,温柔与锋芒都因这门手艺沉静下来。无论身处何地,她始终拥有一点独特的能力。
卧室狭小,只有一张单人木床和一本台历。床头挂着昏黄色的小灯,映照着她素净的侧脸。灯光下的俞婉然,眉宇清冷,眼神中却有某种倔强。
她整夜未寐,脑海里一遍遍回放着别墅大门合上的声音和周丽华冷漠的脸庞。每每将泪水咽回喉咙,便又用母亲留给她的蓝色项链,轻轻攥在手心。玉质温凉,与指尖的体温分明成一道边界,将奢华与贫困、过去与现在,都隔成两个分明的世界。
清晨的阳光爬上窗棂。褚秀芬己在厨房忙碌,炒锅里飘出葱花油的香气。俞婉然披衣起身,望见外婆瘦削的背影,心里一紧,竟比在俞家的整齐豪奢中更觉贴近真实的日子。
饭后,褚秀芬带她穿过杂乱的巷道,来到一间隐在闹市深处的茶社。木门旧得吱呀作响,院内青石铺地,两株紫藤正盛。墙上贴着润湿的广告纸,写着“急聘帮工”几个歪斜大字。
“这是刘姨,她管账,也是老邻居了。”褚秀芬将婉然领进门,“我家外孙女,手勤快,让她帮你打打下手。”
刘姨约莫西十五六岁,圆脸慈善,细眼里带着审慎的光。一身干净利落的制服,虽不时髦,却别有一分质朴和爽快。她上下打量婉然几眼,微微点头。
“来得正好,上午得分拣新到的龙井叶子,能不能下手?”
俞婉然不假思索,微微俯身:“我可以试试。”
分拣茶叶的活儿极需细致。婉然洗净双手,依照刘姨吩咐,将茶叶一把把铺开。她动作轻柔,目光专注,修长的手指宛若舞蹈,竟让刘姨侧目。不远处几个老茶工窃窃私语,道她气质干净,只觉得这女孩像自带一段前尘故事。
中午时分,茶社食堂自备粗茶淡饭。婉然拎着饭盒,和工人们蹲在台阶边吃午饭。粗陶碗里米饭发黏,配菜有些寡淡,但她吃得很认真。旁边的年长女工递来一块腌萝卜,笑着说:“小姑娘,吃了提神。第一天,不容易吧?”
她报以一笑,将腌菜接了过来。当咸香在舌尖化开,她忽觉浓重的疲倦褪去,心口那点曾经属于俞家的尊严,更像一根被雨水冲刷过后终于能重新扎根的青草。
下午,茶社迎来生意高峰,客人多是一群熟客或街坊。婉然被叫去帮跑堂,端茶送水,偶尔招呼客人。一次,她手滑险些将热茶溅到男客裤脚,立刻低头致歉。男客不甚理会,只冷冷挥手。
她心中一滞,却深吸口气,没有辩解。憋屈与自尊在胸腔盘旋。她清楚,无论自己装得多谦卑,也没人会在意一个新来的苦命女孩。而此刻,她更不能任性哭出声。她只能更用心地寻觅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忙碌间隙,窗外传来嬉笑声。几个穿着明亮校服的学生结伴而过,谈笑风生,全然不掩肆意的青春气息。她目光随着他们逡巡,忽然感到那份隔膜与落差,不止来自家世,更来自生活本身。
傍晚,茶社收工。刘姨走近她,悄声道:“做得不错,不过咱们这地方清苦,你愿意继续留吗?”
俞婉然迟疑片刻,点头:“我愿意。”
一旁的褚秀芬安静地望着她,眼神柔和中带着倔强——那是艰难岁月中打开的一线光。
饭后,隔壁赵婶敲门送来一筐老南瓜:“孩子回来了,多添点蔬菜。”巷子里的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像层层温暖将她团团包裹。
夜色如墨,灯火晕染着小楼安静的轮廓。俞婉然卧在旧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母亲的遗像立在床头橱窗里,静静守护她的梦。
她翻开枕头下的蓝色项链,拇指在那一抹温润的光泽上轻轻。她明白,在宿命的河流里,她早己无法再选择身份。但生命的河流不会止步于一次流离。每一次沉落,都是重新生长的契机。
风吹过院落,茶花轻摇,庭前的月色朦胧安静。她忍不住想起今晚茶社里那位傲慢的男客——在豪门别墅里像他那样的人,她见得太多。
但如今的生活更像一壶未经雕琢的新茶,初尝微涩,回味无穷。她要一遍遍泡出属于自己的温度。
俞婉然闭上眼,指尖紧握蓝色项链,却不再发颤。外婆房间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她侧耳听去——那是血脉间最细微却真实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