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药味和无形焦虑的空气里,缓慢而沉重地爬行了半个月。
对陆沉舟而言,这十五天,是比炼狱更漫长的煎熬。他像一尊被遗忘在ICU厚重玻璃墙外的石像,固执地守在那里。公司的事务被完全交给了陈锋和一众高管,深蓝科技这艘巨轮在失去了掌舵人后,依靠着强大的惯性系统和陈锋的全力支撑,勉强维持着航线,但陆沉舟的世界,早己缩小到只剩下玻璃墙内那方寸之地。
他几乎不眠不休。实在撑不住时,就在陈锋强行搬来的行军床上短暂地合一下眼,但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护士交接班的脚步声、仪器报警声的骤然响起、甚至是医生进出ICU时自动门开启的轻微摩擦声——都会让他瞬间惊醒,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冲到玻璃墙前,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里面那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他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下巴上青色的胡茬连成了片,眼窝深陷,浓重的乌青像是刻在了皮肤上,脸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和巨大精神压力下的灰败。左臂的伤势在强行出院和持续的焦虑下恢复缓慢,支架依旧固定着,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神经的钝痛,但他仿佛感觉不到。昂贵的定制衬衫变得皱巴巴,沾染着医院特有的气息。
陈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无数次劝说:“陆总,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最专业的医护!林小姐有任何情况,我第一时间叫您!您这样熬下去,身体会垮的!”
陆沉舟的回答永远只有一个冰冷而固执的眼神,或者一句沙哑的:“我在这里。”
他的世界里,只有林晚。
只有那些冰冷的仪器屏幕上,代表着她生命迹象的、微弱却顽强起伏的曲线。
他看着她苍白的脸,看着她紧闭的双眼,看着她身上那些维系生命的管线。他看着她被剃掉一小块头发的部位,纱布己经换过几次;看着她后背那片狰狞的伤处,在精心的护理下,虽然消退,但皮肤的颜色依旧深紫发黑,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看着她被固定着的、毫无知觉的下肢……
每一次医生出来沟通病情,他的心都如同被放在油锅里反复煎炸。颅内出血点没有扩大是万幸,但也没有明显吸收。脊柱神经的压迫依旧严重,下肢运动和感觉功能恢复的可能性……医生只能摇头,说需要时间和奇迹。感染的风险如同悬顶之剑,每一次体温的微小波动都让他心惊肉跳。
但他没有放弃。
他固执地相信她能醒过来。
他每天隔着冰冷的玻璃,一遍遍地、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对她说话。
“晚晚,今天阳光很好……”
“深蓝……‘天枢’2.0的测试数据出来了,很稳定……”
“苏伯伯和晚晚来看过你了,他们很好……”
“我错了……真的错了……等你醒过来……”
“别放弃……求你……”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无尽的悔恨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那些话语,与其说是说给昏迷中的林晚听,不如说是支撑他自己在这绝望深渊中走下去的唯一绳索。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炽烈。金色的光柱透过ICU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影,一首延伸到陆沉舟靠坐的行军床边。
他己经连续三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身体和精神都濒临极限。此刻,在午后阳光的包裹下,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让他无法抗拒。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头微微歪向一侧,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舒展,呼吸沉重而短促,抓着行军床边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ICU内。
各种仪器的声音交织成病房特有的背景音。心电监护仪上,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稳定地起伏着,血氧饱和度稳定在98%。呼吸机规律地工作,将维持生命的氧气送入林晚的肺部。她依旧静静地躺着,如同沉睡的公主,只是那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血色。
就在这时。
她那搭在洁白色被子外、布满针孔和青紫痕迹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如同蝴蝶振翅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拇指。
然后是整只手掌,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浓密如蝶翼的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也极其轻微地颤动起来,如同即将破茧而出的蝶。
细微的变化,立刻被床旁严密的监护仪器捕捉到!脑电波监测的屏幕上,代表大脑活动的波形,骤然出现了一小簇密集的、活跃的尖峰!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发出了与以往规律声音不同的、略显急促的提示音!
守在床边的护士立刻警觉地抬头,看向屏幕,又迅速俯身凑近林晚的脸,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张医生!3床!林晚!有苏醒迹象!脑电活动增强!”护士立刻按下呼叫铃,语速极快地汇报。
很快,负责林晚的主治张医生和几位医护人员快步走了进来。
陆沉舟被那阵略显急促的仪器提示音和医护人员匆忙的脚步声猛地惊醒!他几乎是弹跳起来,巨大的眩晕感袭来,让他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墙壁站稳。但所有的疲惫和不适都被瞬间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猛地扑到玻璃墙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赤红的眼眸死死盯着里面!
他看到医生护士围在林晚床边!他看到医生拿着小手电,小心翼翼地翻开林晚的眼睑!他看到林晚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手指在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
一股巨大的、足以掀翻他所有理智的狂喜和难以言喻的恐慌同时攫住了他!她……她要醒了吗?!
ICU内。
强光刺激下,林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起来,仿佛被那光线刺痛。她的眼珠在紧闭的眼皮下,极其缓慢地转动着。
“林晚?林晚?能听到我说话吗?”张医生俯身,声音温和而清晰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两秒……
在陆沉舟几乎要将玻璃墙灼穿的、带着无尽希冀和恐惧的目光注视下——
林晚那紧闭了整整十五天的、如同沉睡花瓣般的眼睫,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涣散的、没有焦距的瞳孔,在刺眼的灯光下,艰难地、如同蒙尘的琉璃般,缓缓转动了一下。
她醒了。
这个认知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陆沉舟的脑海!瞬间将他所有的思维炸得一片空白!巨大的狂喜如同灭顶的海啸,瞬间将他吞没!他猛地捂住嘴,防止那声失控的哽咽冲口而出!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出他布满血丝的眼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醒了!
她真的醒了!
张医生和护士们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和欣喜的笑容,立刻开始进行更细致的检查:“林晚,别紧张,这里是医院ICU。你刚做完手术,很安全。能听到我说话吗?试着眨眨眼?”
玻璃墙外,陆沉舟死死咬着牙,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他看着林晚那双茫然、涣散、却真实睁开的眼睛,看着她因为不适应强光而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放在被面上、那只无意识蜷缩着的手指……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让他浑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
他像个等待了亿万年的囚徒,终于看到了救赎的光!
经过初步检查,确认林晚的生命体征平稳,意识正在缓慢恢复,但身体极度虚弱,需要绝对静养。张医生终于允许陆沉舟进行极其短暂的、穿着隔离衣的探视。
厚重的ICU大门缓缓开启。陆沉舟几乎是屏着呼吸,脚步虚浮地走了进去。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刺鼻,仪器的滴答声在耳边无限放大。他一步步走向那张病床,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疯狂擂动的心跳上。
终于,他站到了床边。
林晚依旧躺着,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氧管。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那双刚刚睁开的眼睛,此刻半睁着,眼神涣散而茫然,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努力地想要聚焦,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她的目光缓慢地扫过周围冰冷的仪器,陌生的环境,最后,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床边的陆沉舟身上。
她的眼神依旧空洞,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茫然,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形容憔悴、胡子拉碴、双眼赤红含泪的男人。
陆沉舟的心猛地一揪!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她……不认识他了?脑损伤的后遗症?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那只没有受伤的、骨节分明却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她放在被子外、那只冰冷而布满针孔的手背上。
肌肤相触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暖流顺着指尖传递过去。
林晚的身体几不可查地、极其轻微地颤栗了一下。她那涣散的、茫然的瞳孔,在接触到陆沉舟手掌温度的刹那,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极其缓慢地、荡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她的目光,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了陆沉舟的脸上。
那眼神里,有茫然,有虚弱,有无法言说的疲惫,但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烛火般的……熟悉?
陆沉舟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她那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的眼睛,看着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再次汹涌地冲击着他的眼眶!
他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滴在洁白的被单上,洇开深色的印记。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温度都传递给她。
“晚晚……”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浸满了滚烫的泪水和无尽的悔恨,“你……终于醒了……”
林晚依旧看着他,眼神虚弱而迷茫,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氧气面罩下传来极其微弱的呼吸气流声。
“别说话……”陆沉舟立刻用另一只缠着绷带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汗湿的碎发,动作小心翼翼得如同触碰稀世珍宝。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足以淹没一切的复杂情感——失而复得的狂喜,深入骨髓的悔恨,如释重负的疲惫,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脆弱和祈求。
“听我说……”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缓慢地,烙印在寂静的病房里,也烙印在林晚虚弱而茫然的心上:
“对不起……晚晚……” 滚烫的泪水再次滑落,滴在她冰冷的手背上,“是我……是我太自负……是我把你锁在身边……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气,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最沉重的誓言,也如同最卑微的乞求:
“我们……重新开始。”
“好不好?”
“这一次……”
“我不锁着你了……”
“我不逼你还债了……”
“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要……只要你醒过来……”
“只要……你还在……”
他的声音哽咽着,破碎着,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掌控者,不再是冷酷的债主。那只是一个被悔恨和恐惧彻底击垮、卑微地捧着自己破碎的心、祈求着最后一次机会的男人。
林晚静静地听着,那双刚刚恢复一丝焦距的、依旧虚弱茫然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望着他憔悴不堪的脸,望着他赤红含泪的眼,望着他眼中那翻江倒海、足以将她溺毙的复杂情感。
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搭在被子外、被陆沉舟紧紧握住的那只手,那只冰冷、布满针孔、纤细苍白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几不可查地……在他的掌心下,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给出了一个无声的回应。
心电监护仪上,那原本平稳的心跳曲线,在陆沉舟那番带着滚烫泪水的誓言落下的瞬间,陡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急促的波峰!
滴!滴!滴——!
仪器发出了代表心率加快的提示音,在寂静的ICU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