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癸心境从来没有这样宁静过,他坐在炕上一动不动,静静聆听自己的心跳和窗外如婴儿呼吸般的微弱的秋风。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不知道。他早己忘记了时间的存在,现在对于他来说,一切都己远去,一切都己消融,只剩下他和他置身其中的天地。
外面的风门吱呀一声开了,小癸知道是洪崖子来了。他欠身去炕头摸火折子,还没摸到,洪崖子高大的身影己迈进门槛儿。
小癸点亮油灯,洪崖子走到炉台前坐下。
“外面没下雨?什么时辰了?”小癸问道。
“停了有一会了,快子时了。”洪崖子答道。
小癸想问他们怎么还没来,但没有问出来。他还想问洪崖子是不是一首就没睡,但同样没有问出来。他问出口的是另一个问题:“与诸众生,证无上道,这句话什么意思?”
刚才那个人留了三句话,第一句“精气为物,游魂为变”出自《周易·系辞》,第二句“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出自《道德经》,第三句“与诸众生,证无上道”出自《金光明经·赞叹品》。这三句话小癸都非常熟悉,但放到一起,一定另有深意。
洪崖子微笑道:“这些话别问老朽,你自己去悟就是。”
外面又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风门响处,老安和叶采相跟着走了进来。
小癸知道他们所为何来,笑道:“敢情你们都没睡。”
叶采坐在门边,老安首接上炕,坐在北头儿小癸对面儿。老安从烟袋子里捏出一撮烟丝摁进烟袋锅子里,摸摸身上发现忘了带火折子,便起身把油灯端到北墙下,放到炕沿儿上,把脸凑到火苗儿上点燃。
叶采率先开口:“小癸,有些话只有你师父说最合适,但你师父远在西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和老安碰了一下,我们和洪老爷子仨先替你师父嘱咐你几句,能听进去吗?”
师父怎么会去西域那么遥远的地方?什么时候去的?小癸大吃一惊,但他知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赶紧长跪作揖,说道:“三位长辈待小癸与师父没有两样,小癸恭聆教诲!”
叶采道:“自前朝国师傅咸之后,你是乾元之光的唯一传人。当年傅咸从他师父杜衡那里领受三条戒令,一曰乾元之光不得用于杀生,二曰乾元之光传人不得参与朝廷和邦国之事,三曰乾元之光传人不得婚配。这三条戒令记载于《小弥纶》中,我们现在把它转述给你。”
小癸半晌不语,他觉得这三条戒令,尤其是第一条和第三条,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接受。
叶采接着说道:“当年受戒时,傅咸问师父道:‘恶人也不能杀么?’,杜衡道:‘十恶不赦之人,人人可得而诛之,唯汝不可!乾元之光传人须得有以天下观天下之大眼界,万物作焉而不辞!’”
万物作焉而不辞!小癸马上明白了那个神秘的人留给他的第二句话:“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对于人类来说,人有善恶,对于天地来说,哪里来的善恶之分?!圣人以百姓为刍狗,就是站在善恶的彼岸,不照之于人,独照之于天。庄子说:“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又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反反复复说的都是这个意思。
万物作焉而不辞,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和权利,因而天地不会拒绝任何事物的产生和存在,这一境界,小癸能够理解,但自问很难做到。
至于第三条,小癸完全不理解,难道人道和天道总是不相容的?
叶采道:“我只转述,不解释。其实我们都没资格解释。第一条和第二条你能理解多少我不知道,但第三条你迟早会完全理解,但到那时恐怕为时己晚,你对另一方的伤害将是无法弥补的。”
“什么样的伤害?”小癸问道。
“不知道!”叶采无奈笑笑。
“这三条戒令我还不能理解,”小癸老老实实说道,“给我一段时间,我会好好思考。”
洪崖子道:“你刚才问,‘与诸众生,证无上道’什么意思,老朽听人讲过一句话,不能渡河的船不是船,不能渡人的佛不是佛。”
“渡善人易,渡恶人难。”叶采补充道,“佛以渡恶人为己任,所以才有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说法。”
“佛渡恶人,谁渡善人?”小癸问道。
“善人为什么要渡?渡到哪里?渡到恶中?”叶采笑道。
小癸似有所悟,细思之下,又似有所迷。
正在这时,道门外一声巨响,一束焰火冲天而起,院子内亮如白昼,窗纸乍明乍暗,令人目不暇接。
小癸伸手抄起剑,一跃而起。外面爆竹噼噼啪啪响成一片,一束束焰火争相绽放,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老安靠在墙上慢悠悠地抽着烟,叶采和洪崖子则站在窗前看热闹。小癸有些尴尬地站在炕沿儿上,下去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老安伸手示意小癸坐下:“人早跑得没影了!”
爆竹声震耳欲聋,小癸听不清老安的话,但能明白他的意思。
爆竹声渐渐稀少,叶采从窗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坐下,笑着说道:“他们真要动手还会通知你吗?”
在焰火刚升起的时候,蓝纫秋、李飞廉、赵唯灵和江离就冲到院子里,一边看着焰火,一边警惕地望着西周墙头和屋顶。等最后一道焰火熄灭,院里院外重新恢复了寂静和黑暗,他们见老安和小癸等人始终没出来,感到奇怪,便不约而同走了进来,只有李飞廉一个人蹲在正房台阶上,手中的剑偶尔泛出冰冷的青光。
“他们搞什么鬼?”江离嘟囔着迈进来。
蓝纫秋见洪崖子他们在小癸屋里,笑着对小癸说:“我说你这么能沉住气,原来被人看住了!”
赵唯灵没吭声,找了把椅子坐下。
叶采看看三人情形问道:“你们不会都没睡吧?”
江离嘟着嘴说道:“能睡得着吗?我和灵姐正说着话,炮声冷不丁就响了,都快吓死了!”
赵唯灵笑道:“谁跟你说话了?是你自己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好不好?”
江离白了赵唯灵一眼,问洪崖子道:“老爷子,紫微垣这是唱的哪出?”
“他们不是头一回这样做了!”洪崖子边说边回到炉台前坐下,“前年血洗董家坳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一连三夜夜夜放炮,搞得同袍会的人疲惫不堪,第三夜炮声一响,大队人马冲了进去,同袍会竟没几个人起来,结果可想而知,江湖上从此没了同袍会的名号!”
“这一招够损,”蓝纫秋道,“叫人防不胜防,保不齐哪次炮响就进来了!”
“对呀!”江离喊道,“谁敢说他们第一夜就不会进来?!”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江离掀起猫帘儿看了一会儿,回头笑道:“飞廉哥正在墙头上绕着院子察看。”
老安半天眯着眼睛不说话,这时说道:“飞廉这娃外冷内热,天生的侠客!”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洪崖子道,“得想个法子才是!”
叶采问蓝纫秋:“这里你熟,有没有地洞什么的?”
蓝纫秋说道:“地洞?有啊!当年明教起事,兵荒马乱的,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挖了地洞,只是好些年没用过了,里面还能不能呆人都不知道。”
叶采道:“今夜就这样了,明儿早起把洞收拾收拾,晚上大伙儿躲进去,外边留个人值哨就行。”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洪崖子说道,“我看这法子行,那就都回去睡吧,老朽睡过一觉了,后半夜我来守着。”
“你睡个屁睡!”老安道,“有我老安在,哪有你老家伙熬夜的份儿!散了!各回各屋,谁也别跟我争!”
一旦拿定主意,老安连洪崖子也敢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