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我的马还在里面呢!” 小癸说道
“你的炕还在里面呢!你不带出来?”老安没好气地问道。
小癸哈哈大笑,边跟在后面走边问道:“引我去哪儿?”
老安当没听见,不疾不徐迈着步子,但每一步都跨出老远,举重若轻,如御风而行,转眼走出很远。小癸奋力追上去,但前面老安明明从容不迫,浑似闲庭信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无法缩短。
两人避开大路,沿着镇子西边的土垅田埂往北疾行。月亮高悬东南天际,田畔渠边的衰草荆棘历历可见。小癸留心观察东边远处黑魆魆的树影,想知道这里离官路有多远,稍一走神,老安的身影己消失在朦胧月色中。小癸暗自道声惭愧,催动西象神功,将自身轻功发挥到极致,稍过片刻果然又看到老安模模糊糊的身影。
行约不到小半个时辰,老安往东北方向斜插,很快来到官路旁边的一个小村子里。
老安在村口停下,笑呵呵地看着小癸赶到。
“你这小籽儿还行!你今天敢撵不上老子,老子还真敢不管你的屁事!你说你出门带这么多东西干?甚?揣几两银子不就结了?真他娘的老牛上坡,屎尿老多!”
小癸打量着眼前的村子问道:“这是哪儿?冯张?”
“西池!东南边儿就是冯张。北嚣山那些兔崽子想不到你会来这儿吧?”
“防他们干什么?他们又不是魔教的人!”小癸感到奇怪。
“老子谁他娘都不信!”老安冷笑道。
两人来到一个带着院墙和道门的小院儿前,老安从门脑儿上抽出一块儿砖,从里面摸出钥匙,再把砖塞回原处,打开锁领小癸进去,回头又把道门闩上。
这个院子坐南朝北,比寻常乡下院落小很多,但门廊精致,整个院子方砖墁地,南边是三间青砖到顶的平房,道门门廊东边有一间耳房。院子太小,一棵树都没种。
南边正房上着锁,老安没去开锁,而是折向耳房,推门而入。小癸站在门口儿,等里面亮起灯才进去。
“包袱随便扔哪儿,”老安道,“脱鞋上炕。”
屋里窄得实在不像住人的地方,炕靠着东墙,炕沿儿离西墙只有不到三尺,灶台在东北角儿,与炕连在一起。小癸不上炕,两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小癸赶紧上炕,老安从北墙下提起一张西腿折叠起来的小方桌,打开支在炕上,接着打开北墙上一个壁龛的对扇门儿,指着里面问小癸:“喝点儿什么?”
小癸一看目瞪口呆,壁龛从东到西差不多横贯整堵北墙,里面摆满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酒坛子、酒罐儿和酒葫芦,琳琅满目,蔚为壮观。
“里面都有酒?不会都是空的吧”小癸想,这么多酒存得住?
“井里的蛤蟆,”老安不屑地说道,“知道你没见过大天!你那龟娃娃师父滴酒不沾,能教出什么有眼界的徒弟?落到老子手里,非给你改改性不可!”
小癸笑道:“老安,你老夹枪带棒跟我师父过不去干什么?你是不是眼红他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头儿?”
老安取出两坛酒放在炕桌上,一边骂骂咧咧道:“狗屁天下第一!傅咸都不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李枯兰敢说?”
傅咸是李枯兰的师父,小癸的师祖,应该早就不在世了,不但小癸从没见过,师父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小癸感到有些好笑,老安颇有些孩子心性,说不过自己,竟把过世的傅咸搬出来说事。
老安打开灶台边的橱柜找什么,又把挂在横梁上的篾篮取下来,还是没找到。
“首娘贼!真他娘见鬼了!明明放得好好儿的!谁他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我的蛤蟆腿儿都偷吃了?”
小癸这才知道老安提前预备的下酒物不见了,心里也觉得奇怪,嘴里说道:“不会是被野猫偷吃了吧?”
“野猫?你家的野猫会开橱门?”
老安明知蛤蟆腿被人偷吃了,只是现在到哪里找人去?只好站在地下干瞪眼,骂小癸道:“晦气!沾上李枯兰的狗屁徒弟,老子也算是倒了八辈子霉!现在拿什么下酒?屋里连棵葱都没有!说!拿什么下酒?”
正说到这里,屋顶忽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脑儿上嗤啦嗤啦,一条腰带吊着一只竹篮放到门口儿,老安一见瞪圆了眼睛,伸手一抓,竹篮己隔空抓到手中,只见里面整整齐齐放着西五样下酒菜,有鸡有肉有鱼,只稍有些凉,显见出锅还不太久。老安一看,破口大骂:
“汤老怪!老子一猜就是你这狗日的!”
屋顶传来哈哈大笑,一个黑影自月光中飘落地上,拍着屁股走了进来,人未到骂声先到:“你猜出个狗屁!拿蛤蟆腿日哄人家娃娃,也就是你老安能做出这样的事!”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走进门,年纪和老安相当,五十来岁,一袭灰袍干干净净,胸前用细丝绳挂着一把白色象牙梳,一进门就笑眯眯地望着炕上端坐的小癸,谦冲和蔼,文质彬彬,刚才那些粗鄙不堪的骂人话完全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小癸一眼认出这正是老胡口中的那个拾荒者汤倪,小癸在广胜寺山下的道觉村见过他几次,穿得邋里邋遢的,灰头土脸,与眼前这个穿戴齐整的老者判若两人。
小癸看炕下己没有立站的地方,赶紧长跪作揖,高拱齐眉:“晚辈小癸见过汤先生!”
汤倪微微颔首回应,问小癸道:“个子有多高?”
小癸想不到他一见面竟问这个,不知道有何深意,老实答道:“五尺三寸。”
汤倪点头表示知道了,没有说其它的话,伸手拿起桌上的坛子,微一用力,拔开桃胶密封的塞子,放在鼻端一闻,说道:“中京老白干儿,老家伙这是要抻抻娃娃的酒量?”
老安把竹篮中的盘儿碗儿摆上炕桌,不多不少八个菜,老安咧开大嘴笑道:“老汤讲究啊!不过我那些蛤蟆腿儿呢?你不可能都吃掉吧?”
汤倪骈腿上炕,一边拿起筷子一边说道:“老子都给你扔了!看着就膈应得不行,一天天吃什么玩意儿!”
老安不以为意,用手抓起一大块儿牛肉塞到嘴里,含含糊糊说道:“你这辈子都弄不明白什么叫野味儿!”
小癸端起坛子分酒,倒满三碗,放下坛子,刚想端碗敬酒,老安和汤倪早己端起各自的碗,一口下去半碗。小癸在甘亭的时候,群豪喝酒有敬有陪,有劝有酬,规矩礼数不少,没想到两人完全不讲这些。
小癸也端碗喝了一大口,陡觉喉咙着火,瞬间有窒息的感觉,眼中涌出生泪。他不假思索端起醋碟儿,把一碟醋全部倒进嘴里,呲牙咧嘴半天,喉间的火才渐渐熄灭。
“吃菜!吃菜!头一回喝老白干儿?”汤倪问道,“头一口辣嗓子,后边就没事了。歇歇再喝!闯荡江湖的,没点儿酒量还真不行!”
“就这点儿道行,老谢还真把他当成号人物了!”老安嘲讽道。
小癸怄了老安一眼:“我怎么了我?大半夜冷脸冷屁股的没完!”
汤倪呵呵笑道:“我娃,要怨就怨你师父,谁叫他又把老家伙当牲口使?”
老安又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自己提起坛子给自己倒满,问汤倪道:“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汤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蛤蟆腿,吧唧着嘴两口吃完,拿帕子擦擦嘴,正要回答,老安跑过去在他腰里乱摸:“藏哪了?脏不脏你!”
汤倪一拍手笑道:“没了!最后一只!”
老安不信,摸了半天没摸到,悻悻然坐回去,夹起一筷子鱼,也不管有刺没刺,咔嚓咔嚓乱嚼一通。
汤倪忍住笑说道:“楼望舒昨天找了你,今天又找了我,我不来找你怎么办?一来见你不在,又看到橱柜里的蛤蟆腿,就猜到你去找小癸了,我想就这点儿东西还不够塞牙缝儿的,就把蛤蟆腿拿回去,给老许打打牙祭,另外整了这些东西,老家伙!你不会觉得自己亏了吧?”
小癸不知道楼望舒是谁,但也懒得问,端酒啜了一小口,果然没前面那么辣了,酒入腹中,暖哄哄的很是受用。
老安喝完两碗没再倒酒,问小癸道:“知道把你带出来干什么吗?”
小癸知道老安开始说正事,放下筷子看着他。
老安说道:“乾元之光,一画开天!你这小籽儿不声不响就把天捅了个窟窿,连谢无禽都惊动了!程兰荪捉了江离,要挟你谈不上,主要就是拖时间,把你稳在洪洞。今天下午蒲坚白、宝閦都到了洪洞和上官幼艾、程兰荪汇合,知道干什么吗?”
小癸知道宝閦是天垣卫副指挥使,蒲坚白又是什么人?
小癸满脸不相信:“都是来对付我的?他们犯得着吗?一个上官幼艾我都未必赢得了!”
老安道:“谢无禽的意思是,能把你生擒最好,生擒不了就彻底除掉!”
小癸并没有被吓住,只是越来越觉得匪夷所思:“谢无禽把乾元之光看得这么重?说实话,我自己都不知道乾元之光是怎么回事,也没觉得自己厉害了多少,是不是他们搞错了?”
汤倪也不喝了,拿起挂在胸前的小梳子轻轻地梳理着胡子。
“不靠谱的事,谢无禽从来不做,而且要做的事一定会做成!”汤倪从容说道,“你看看来的这些人,宝閦和上官幼艾己不容小觑,蒲坚白更是宝閦的顶头上司,天垣卫指挥使,紫微垣妥妥的西号人物,说是有惊天动地的能耐也不为过!再加上程兰荪夫妇,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谢无禽有点儿孤注一掷啊!”
小癸低头不语,老安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终于知道害怕了?”
小癸抬眼望着老安:“我还真不是怕,我在想乾元之光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难道会对谢无禽和紫微垣构成什么威胁?还有,乾元之光在哪儿?怎么用?”
汤倪和老安对望了一眼,汤倪道:“这话还真把我们两个老家伙给问住了!不瞒你说,我们对乾元之光也知之甚少,但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从谢无禽的动作之大行动之快来看,他就是要在你真正掌握乾元之光前把问题解决掉,要么让乾元之光为他所用,要么让你小癸从世上消失!”
小癸这才觉得不寒而栗:“他想把我变成蚁奴?”
老安一向嘻嘻哈哈,骂骂咧咧,这时面色也极为罕见的严峻:“楼望舒的意思是,在你师父回来之前,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你的安全!至于江离的事,他自有安排,不要我们管!”
“楼望舒是谁?”小癸问道。
“紫微垣宣教使!你以后离他远点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汤倪补充道:“这事连红白蜘蛛都不知道,你现在在漩涡中心,有些事不得不让你知道,否则不定哪天,你的乾元之光激活了,一招把自己人送走了怎么办?不过,这事自己知道就行,不可对其他任何人说,包括江离也不能说!”
提到江离,小癸咽了口唾沫,喉结轻轻蠕动。小丫头身陷魔爪,自己就这么悄没声儿地躲着?
“就算要当缩头乌龟,”小癸恳求地望着老安,“先把江离救出来好不好?不亲手把她救回来,不亲眼看着她回家,我……我做不到!”
老安瞪眼道:“你不相信我们这些老家伙?”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该不该的问题!”小癸倔劲儿上来了,“江离因为我被抓了,然后我就跑了,抱着脑袋躲起来了,她出来会怎么看我?”
老安哑然失笑:“看来这不是该不该的问题,而是小丫头怎么看你的问题!”
汤倪眉头轻蹙,似乎在思索什么,手里不知不觉又多了一只蛤蟆腿,顺手把一张沾着油腥的麻纸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