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纪如年厉声打断他,声音却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摸索着,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被血浸透的桑皮囊里,飞快地取出一个青瓷小瓶。他用牙齿咬开瓶塞,一股浓烈辛辣的药味瞬间弥散开来。他毫不犹豫地将整瓶药粉倒在了裴玉清那恐怖的伤口上!
“呃啊——!” 药粉接触血肉的瞬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裴玉清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吼,身体猛地弓起,额头上青筋暴跳,冷汗瞬间浸透残破的内衫。这比炮火撕裂皮肉更甚百倍的剧痛,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忍…住!” 纪如年咬着牙,声音同样在颤抖。他摸索着,又从囊中取出桑皮线和一根特制的细弯针。他的手在裴玉清血肉模糊的伤口上方悬停,指尖微微颤抖,似乎在感受着伤口的形状、深度、血管的搏动。失去了视觉,他只能依靠触觉和菌丝连接传递的微妙信息,去完成这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缝合。
冰冷的针尖刺入滚烫翻卷的皮肉,桑皮线拉扯着撕裂的肌理,每一次穿刺都伴随着裴玉清压抑的闷哼和身体不受控制的痉挛。纪如年的世界一片黑暗,但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被菌丝无限放大:他能清晰地“看”到伤口深处断裂的血管如同蠕动的红虫,翻卷的筋膜如同破碎的蛛网,骨骼惨白的边缘在血肉中若隐若现…裴玉清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通过菌丝连接化作电流狠狠鞭笞着他的神经。汗水混着血水从他光洁的额头滑落,滴在裴玉清染血的战甲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缝合的不仅仅是伤口,更是在缝合两人之间那根由血与痛、绝望与守护共同编织的、无形的菌丝之索。*
“呃…纪…瞎子…” 裴玉清痛得意识模糊,高烧般的呓语不受控制地从齿缝间溢出,“…这线…比海牢靠…” 他想起了纪如年用桑皮线为他缝合金创的往事,想起了那句“菌丝比海牢靠”的戏言。此刻,这连接着两人、传递着剧痛也传递着生机的菌丝,竟成了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真实的锚点。
纪如年缝合的手猛地一顿。空洞的双眼茫然地“望”向裴玉清声音的方向,沾满血污的脸上,嘴角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似哭,又似一个苦涩至极的笑。
“知道…就好…” 他低哑地回应,声音轻得像叹息。手上的动作却更快更稳,针线在血肉间穿梭,如同最精密的织机。菌丝连接传递来的生命力流失速度,似乎因这简陋的缝合而减缓了一丝。
突然!
“小心!” 一个医船学徒惊恐的尖叫响起!
一发偏离目标的流弹呼啸着砸在“破浪艋”残骸附近的海面,炸起冲天的水柱!巨大的冲击波让两艘靠在一起的船体再次猛烈摇晃!
纪如年本就跪在湿滑的血泊中,猝不及防之下,身体被狠狠甩向一边!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抓住什么稳住身体,却抓了个空!整个人朝着船舷外翻滚的、布满尖锐碎木和漂浮尸骸的墨色海水跌去!
“纪如年!” 裴玉清目眦欲裂!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完全不顾后背撕裂的伤口和正在缝合的肩膀,猛地探身向前,那只没有受伤的、同样沾满血污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纪如年即将滑出船舷的手腕!
巨大的下坠力几乎将裴玉清也拖下船去!他闷哼一声,后背的伤口狠狠撞在断裂的船板边缘,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那只抓住纪如年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暴起,如同焊死在了纪如年的腕骨上,没有丝毫松动!
纪如年大半个身体悬在船舷之外,冰冷的浪花拍打在他的身上。他仰着头,空洞的双眼“望”着上方裴玉清模糊而痛苦的脸孔轮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抓住自己手腕的手,冰冷、粗糙、沾满粘腻的血污,却在剧烈地颤抖着,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磐石般的守护意志。菌丝连接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不再是单纯的痛苦传递,而是一种深沉的、无需言语的联结——他“看”到了裴玉清眼中倒映的自己坠向深渊的惊恐,感受到了那不顾一切抓住他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决绝!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抓紧!” 裴玉清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几个反应过来的医船水手慌忙冲过来,七手八脚地将悬在船舷外的纪如年拽了上来。
纪如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跌坐在裴玉清身边,大口喘息,冰冷的身体因后怕而微微发抖。他摸索着,再次抓住了裴玉清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紧紧握住。这一次,不再是医者的探察,而是劫后余生者本能的依靠。他沾满血污的指尖,无意识地着裴玉清掌心那粗糙厚重的刀茧与深深浅浅的旧疤。
裴玉清没有抽回手,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任由他握着。失血过多和剧痛带来的冰冷感,似乎被那只同样冰冷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手驱散了一丝。背上的蟠龙旗残片,沉重地压着他,旗帜的靛蓝己被鲜血彻底染成暗红,在硝烟中沉重地低垂着。
医船的学徒们拼尽全力,终于将陷入半昏迷的裴玉清、重伤的闽江月、昏迷的阮存绪以及另外两名奄奄一息的水手抬上了医船。洁白的船帆迅速升起,调转船头,试图在佛朗机舰队重新装填的间隙,逃离这片死亡海域。
纪如年跪坐在裴玉清身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角。他空洞的双眼“望”着“破浪艋”燃烧下沉的残骸,以及那面依旧在残破桅杆上、被鲜血浸透低垂的蟠龙旗碎片。他沾满裴玉清鲜血的手,紧紧握住了自己腕间那搏动得异常激烈、几乎要透出皮肤的淡青菌丝痕迹。那里,连接着另一个生命垂危的灵魂,也烙印着这片血海之上,一面用生命升起的、永不沉没的血色旗帜。
菌丝的搏动如同战鼓余韵,在腕骨间敲打。指尖残留的血迹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奇异的、属于裴玉清生命的余温。这温度穿透了目盲的黑暗,在纪如年的感知中勾勒出一幅画面:一面残破的靛蓝蟠龙旗,被滚烫的鲜血彻底染透,在沉船燃烧的烈焰与墨色海水的映衬下,沉重地低垂。然而,旗帜中央那蟠龙染血的双眸,却在菌丝传递的微光中,灼灼燃烧,穿透硝烟与死亡的帷幕,无声地投向这艘正在逃离的、小小的医船…投向船舷边跪坐着的、紧握菌丝的自己。那目光沉重如山,滚烫如血,是无声的托付,更是燃烧在血海之上的、最后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