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铁第一次领工钱那天,雪粒子打得铁皮屋顶噼啪响。
马师父把八张十块票子拍在沾满油污的记账本上,拇指蘸着唾沫又数出三枚硬币:“八十整,零头给你买烟。”记账本上洇开一片油渍,把“陈铁”两个字晕成了“陈失”。
“谢谢师父。”陈铁伸手去拿,马师父却突然按住钞票:“不急。”他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掉漆的铁盒,掀开盖子,里头躺着把锃亮的新扳手,“十八毫米的,算你三十。”
雪下得更密了。陈铁攥着剩下的五十块,站在汽配城门口数了三遍。五金店老板看他手背上的冻疮,多送了两副劳保手套;小卖部老板娘听说他往家寄钱,偷偷在信封里塞了包榨菜。往回走时,他在邮局门口踩到块冰,整个人扑进雪堆里,钞票却举得高高的,像举着炷香。
轮胎床的棉絮里藏着针。陈铁趴着填汇款单,钢笔水被冻住了,哈了三口热气才写出“陈建国转交”五个字。粉刺学徒王雷凑过来看,鼻尖上的脓包结了层霜:“寄多少?”
“西十。”
“傻×。”王雷把花生壳吐在陈铁后颈上,“城里学徒哪个不先给自己置办行头?”他撩起棉袄,露出腰间的真皮工具套,“瞧见没,姑娘都爱摸这个。”
陈铁没说话。他盯着汇款单上的“母亲肺不好”几个字,眼前浮出母亲蹲在灶台前咳血的画面。灶台上的腌菜罐反着光,罐口缺了个豁,像张喊疼的嘴。
夜里雪停了,月亮照在厂房的天窗上。陈铁摸出腌菜罐,发现底下压着张字条——是堂叔上周捎来的。母亲不识字,画了三个圈,两个大的挨着,小的那个远远缀在后面。他对着月光看了很久,首到王雷的鼾声响起,才摸出半块硬馒头,蘸着最后几滴腌菜汁咽下去。
马师父是凌晨三点踹门进来的。
“都起来!公安局的车抛锚了!”他手里的强光手电晃得人眼晕。陈铁套上结冰的工装裤,听见王雷低声咒骂:“操他娘,肯定是马卫国那王八蛋又喝多了。”
警车歪在厂门口,前杠凹进去个大坑。穿制服的男人正在呕吐,肩章上的警徽沾着秽物。马师父凑上去递烟,被一把推开:“少废话...赶紧修...”
陈铁认出了这个声音——是那晚吉普车里的男人。他低头去搬千斤顶,突然被揪住衣领:“小子,眼熟啊?”酒气喷在脸上,混着某种酸腐的香水味。
“他乡下刚来的。”马师父插进来,把陈铁挡在身后,“马说,这得换前桥...”
“换!赶紧换!”男人踹了脚轮胎,摇摇晃晃往值班室走,“发票开办公用品...”
拆护板时,陈铁在底盘缝里摸到个东西——是枚镀金纽扣,背面刻着“金豪夜总会”。王雷一把抢过去吹了声口哨,被马师父照头扇了一巴掌:“作死啊?”
修到东方泛白,警车总算能动了。马师父让陈铁去倒废机油,黑稠的液体从漏斗淌进铁桶,突然映出张扭曲的人脸——马卫国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背后。
“手艺不错。”他往机油桶里弹烟灰,“跟我干协警吧?比修车强。”
陈铁盯着机油里渐渐扩散的灰色。他想起那晚吉普车里的呜咽声,想起母亲画的三个圈,最后想起汇款单上没写出口的话。
“我...笨。”他憋出两个字,拎起油桶就往回走。马卫国在背后笑,笑得像发动机爆缸。
早饭时,马师父多给了陈铁两个馒头。王雷想抢,被一扳手敲在手背上:“滚去洗零件!”等人都散了,马师父突然说:“下月给你涨二十。”
陈铁一口馒头噎在喉咙里。
“马卫国是我堂弟。”马师父用改锥挑着馒头渣,“他盯上的人,不死也脱层皮。”改锥尖在桌面戳出个坑,“你这双手...还是摸零件干净。”
那天之后,陈铁总做同一个梦:母亲站在月台上,怀里抱着个腌菜罐,火车开动时罐子突然裂开,无数金纽扣哗啦啦滚进铁轨里。
腊月二十三,小年。汽修厂放假,陈铁蹲在灶台前帮王婶揉面。面团在他手里越来越黑——指缝里的机油根本洗不掉了。王婶“哎哟”一声:“这可怎么供灶王爷?”
“用我的。”马师父拎着袋富强粉进来,袖口还别着黑纱——他老娘刚过世三天。
供品摆好时,陈铁看见马师父偷偷往灶膛塞了张照片。火舌卷过黑白遗像,老太太的皱纹在火光里舒展,像极了母亲画的那个大圈。
鞭炮声从城里传来时,陈铁收到了第一个包裹。
包裹里是件手织毛衣,领口还缝着块羊皮。王雷抢过去比划:“真他妈土...”突然从毛衣里掉出个小布包——打开是五颗水果糖,己经化了,黏在廉价彩纸上撕不下来。
“给我留一颗!”陈铁去抢,王雷却把糖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笑:“甜掉牙了!”
夜里陈铁抱着毛衣睡不着。轮胎床的橡胶味混着水果糖的甜腻,熏得眼睛发酸。他摸出汇款单在背面写字,铅笔芯断了好几次:
“妈,毛衣收到了。糖...特别甜。”
写完又涂掉,改成:“妈,我涨工钱了。”
雪又下了起来。陈铁把毛衣蒙在脸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领口的羊皮是新缝的,母亲肯定又熬夜了。
年初五开工那天,厂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
陈铁正钻在车底换油封,突然听见王雷怪叫:“哟,这不是李大锤吗?”一双裂口的棉鞋停在他眼前,鞋帮上还沾着老家才有的红粘土。
“铁子...”李大锤的声音像生锈的轴承,“我爹没了。”
陈铁从车底滑出来,看见发小胳膊上缠着黑纱。那纱是用旧裤子改的,线头支棱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咋...咋没的?”
“矿上塌了。”李大锤把编织袋扔在地上,里头叮当作响,“三十七个人,就挖出来五具...这是你爹让捎的。”
袋子里是把藤椅,椅背上缠着麻绳——是父亲的手艺。陈铁摸到扶手处有凹凸,翻过来看,刻着两个歪扭的字:
“嫁妆”。
马师父破例给了半天假。陈铁和李大锤蹲在锅炉房后面,分食半瓶红星二锅头。酒是王雷偷的,代价是陈铁下月十块钱工资。
“你爹让我问你...”李大锤的鼻涕滴在酒瓶上,“在城里...有人给你说媳妇没?”
陈铁突然想起马卫国油亮的皮鞋,想起金纽扣背面的字,想起母亲画的小圈。酒劲冲上来,他抓起雪往脸上搓:“早着呢...得先买房...”
“买屁!”李大锤突然吼起来,“我爹连尸首都没凑全,矿上就赔了八千!”他扯开棉袄,胸口有道紫红的疤,“看见没?这是让钢钎抽的!就这他们还嫌赔多了...”
酒瓶在锅炉上砸得粉碎。李大锤哭得像条被烫伤的狗,陈铁抱着藤椅不敢松手——父亲肯定把最好的藤条都编进去了,扶手磨得能照见人影。
晚上李大锤睡在了汽修厂。马师父把备用轮胎拼成床,陈铁把自己那床棉絮分了一半。半夜他被抽泣声惊醒,发现李大锤正用改锥撬藤椅的扶手。
“你干啥?”
“傻货...”李大锤压低声音,“你爹把存折嵌在藤条里了...”
月光从窗户铁栏间漏进来,照在撬开的扶手内侧——三张百元大钞对折着塞在缝隙里,每张上都用铅笔写着“铁娶媳妇”。
陈铁突然不会呼吸了。他想起离家那天,父亲蹲在门槛上磨砍藤刀,刀刃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像沉默的诅咒。
第二天一早,马师父看见陈铁在院子里擦藤椅。
“手艺不赖。”他摸了摸扶手,“就是样式老了。”
“嗯。”陈铁用力点头,“等我娶媳妇...就照这个打套新的。”
马师父笑了,从兜里摸出张红纸:“昨儿忘给你——你堂叔捎的。”
陈铁展开红纸,是张剪得歪歪扭扭的“囍”字——堂叔要结婚了,新娘是棉纺厂的女工。
李大锤走时,陈铁把三百块钱塞回他编织袋。
“矿上的事...别跟我爹说。”他把自己攒的六十西块五毛塞进发小兜里,“这钱...给婶子买止疼片。”
雪又下了起来。陈铁站在厂门口,看着李大锤的背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个黑点,消失在漫天飞雪里。
回到轮胎床边,陈铁发现腌菜罐不见了。王雷翘着二郎腿在啃鸡爪:“破罐子我扔了...哎你干什么!”
陈铁掐着他脖子按进棉絮里,机油染黑了王雷的鬓角。马师父进来时,两人正扭作一团,地上滚着新买的腌菜罐——王雷赔的,罐身上印着“老干妈”三个字。
“能耐了?”马师父一人踹了一脚,突然看见藤椅,顿了顿:“...明天开始,教你合金。”
夜里陈铁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穿着那件手织毛衣,坐在藤椅上晃啊晃。母亲在腌菜罐里腌了个月亮,捞出来一看,是枚金纽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