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厚重的遮光帘被护士拉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灰蒙惨淡的晨光勉强挤了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窄窄的、近乎透明的光带。但这光驱不散房间深处的昏暗,更带不来半分暖意,反而衬得病房里那片死寂更加深重。
方薇靠着墙根,蜷在另一张短沙发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她太累了。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在这片刻的安全感里终于松懈,沉重的困倦迅速淹没了意识。
唯有坐在靠门位置沙发上的宋听澜,如同被钉住一般。
她的背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后背却挺得笔首,像一把出了鞘、宁折不弯的残剑,支撑着这副摇摇欲坠的躯壳。目光仿佛焊在了病床上,穿透了那层昏暗的光线,死死锁住那张沉睡却又苏醒的脸庞。
他醒了。
这个认知如同滚烫的铁汁,浇灌在她冻僵的心田,每一寸龟裂都发出滋啦作响的疼痛与微弱的希望。可那希望刚刚冒头,便被更大的恐惧死死攥住!
因为——
他的目光扫过来了。
隔着几步的距离,穿透房间冰冷的沉寂,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
没有清晨的曦光。
没有初醒的迷蒙。
甚至连惊疑、愤怒、或者哪怕一丝丝涟漪都没有。
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被寒冬冻得瓷实的冰原,覆盖在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眼底深处。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所有光亮,只剩下万年不化的寒冷与空旷。那双曾看过峰会蓝图、扫过财务报表、也曾凝聚着骇人风暴的深邃眼眸,此刻却只剩一片茫然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死寂荒原。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着。没有焦点。空洞得像在辨认一面蒙尘的、与己无关的墙。眉峰因为某种来自身体深处的、难以言喻的不适而极其轻微地蹙起,扯动了缠裹着的厚厚纱布,牵起一丝无人知晓的钝痛。
宋听澜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撞击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她死死攥着那只受伤的左手,缠裹的厚厚纱布下的伤口仿佛又被这无声的目光撕开了,尖锐的痛感瞬间沿着神经末梢首窜大脑!可她连一丝颤抖都不敢表露!
她屏住呼吸,连肺叶都不敢有丝毫扩张,生怕那微弱的空气流动都会惊扰这片死寂的寒冰,让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彻底熄灭!
就在这时——
也许是她绷紧的、写满惊惧与无措的脸,像一面镜子映照了他此刻的陌生与虚弱……
也许仅仅是这凝滞的空气本身便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
病床上,他那双深埋于死寂冰原之下的眼睛,深处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远古冰川深处挣扎浮起的一个微小气泡……
漾开了一线……几乎难以捕捉的……涟漪。
那涟漪太轻,太微弱,瞬间便被更深的冰层吞没,快得如同幻觉。甚至无法分辨那是痛楚的收缩、认知的困惑、还是灵魂深处对于被这陌生目光惊扰产生的本能瑟缩。
但就在那线涟漪无声消散的瞬间!
他那搁在雪白无菌被单外、缠绕着医用胶布和留置针头的、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曾经能够优雅执笔、在合同上落下力透纸背的签名,也曾失控地碾碎冰冷的铂金……
此刻,那只曾握拳砸墙、曾攥得骨节暴起的手……
五根同样覆盖着纱布、指关节处凝结着深紫淤伤痕迹的手指……
极其轻微地、如同最敏感的天平受到了无形的扰动般……
蜷缩了一下。
不是握拳。
不是指向。
仅仅是那五根手指的第一指节,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生涩和迟滞感,极其微弱地向掌心方向……收拢了一点。
动作幅度小得肉眼几乎难以觉察。像是被窗外拂过玻璃的一缕寒风无意中拂动,又像是沉睡的枝条被体内残余的生命汁液悄悄顶开了一点点萌芽的缝隙。
像一片被寒风吹落的枯叶,无力坠地之前,那最后一丝徒劳的、想要抓住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支撑物的本能。
更像一颗在寒夜冰层下沉寂了太久太久的种子,用尽全身积蓄的、残存的那点微乎其微的温热气力,向这冰冷死寂的世界发出了一个几近无声的呼告——
我在。
冷。
宋听澜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然冲上鼻腔!狠狠灼烧着她的眼眶!
滚烫的液体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视线里那张苍白死寂的脸、那只包裹着纱布微微蜷缩的手,瞬间变得模糊、颤动!
她猛地低下头!牙齿狠狠咬住了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喉咙里那声几乎要冲破禁锢的、带着巨大悲鸣的呜咽死死地、生生地压了回去!
咸涩的泪水终于失控,重重砸落在她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一滴。
又一滴。
烫得惊人。
也冷得彻骨。
病房里依旧死寂。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规律地响着。
方薇轻微的呼吸声在角落起伏。
唯有窗外那道窄窄的灰白晨光,悄无声息地爬过冰冷的地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朝着病床的轮廓……延伸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