签押房内,孙福贵名字上那不祥的朱砂红圈如同悬顶之剑,沉甸甸压在林晏心头。
林晏的目光在“柳林坡”的烙印与蛇印图腾间反复巡梭,复仇的脉络己然清晰,然而那索命的手段——那藏于针尖、瞬息夺魂的剧毒,那混合着诅咒与恐惧的“蛇妖血印”——依旧是笼罩在真相之上的最后迷雾。
“真正的魔鬼,往往藏在最细微之处。”林晏的目光最终落回孙老头身上,声音低沉而锐利,“孙有德,针孔发现时,你曾说刮取到微量紫黑胶状物?”
“是…是!大人!”孙老头连忙从藤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严密包裹、贴着封条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一小片凝固着几点紫黑色微小胶粒的棉布片,一股极其微弱却霸道刺鼻的腥苦气味随之逸散。
“小人当时用银刀片刮取针孔周围组织,析出的便是此物!腥苦刺鼻,遇水不溶,附着性极强!小人…小人实在孤陋,遍查毒物典籍,亦未能辨识此物根本…”
林晏拈起那片棉布,对着灯光细看。那紫黑胶粒微小如芥子,在光线下却透着一种诡异的粘稠光泽,腥苦之气钻入鼻腔,令人心头莫名一悸。
他将布片递还给孙老头:“此物凶险异常,务必妥善封存!”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云泽地僻,毒物或有其源。孙有德,你可知晓这城中,可有精研百草、尤其通晓僻野奇毒的老药工或隐退医官?”
孙老头皱着眉苦苦思索,忽然眼睛一亮:“大人!城南青石巷深处,住着一位姓杜的老先生!早年曾是军中医官,随军南征北讨,据说曾在滇南、桂西那些烟瘴毒蛊之地待过多年!后来因腿伤退隐回乡,深居简出,只偶尔炮制些膏药济贫。若论辨识奇毒异草…恐怕整个云泽,无出其右者!”
“杜老?”林晏眼中锐光一现,断然下令,“速去!孙有德,你亲自携此物前往青石巷,务必请动杜老先生!林福,你随行护卫!”他目光扫向侍立门边的老仆林福,“此乃索命剧毒之根,不容有失!恭请杜老解惑!”
“老奴(小人)领命!”林福与孙老头肃然应声,接过那要命的油纸包,快步离去。脚步声在空旷的衙门回廊里急促回响。
屋内重归寂静,唯有灯花偶尔噼啪一声。林晏刚提起朱笔,院外便传来脚步声与压抑的兴奋低语。门帘一挑,两伙风尘仆仆的人几乎同时挤了进来——左边是吴小乙和李水生,右边是石磊和张猛,个个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与发现线索的急切。
“大人!油脂查到根脚了!”吴小乙抢先开口,气息还有些不稳。
“大人!蝎尾钩的线…有新头绪!”张猛声音洪亮,带着不甘却也有一丝振奋。
林晏放下笔:“讲!”
吴小乙迫不及待上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油纸包,揭开,露出里面几块黑黄粘稠、散发松脂铁锈混合气味的块状物。
“跑了二十七家油坊杂货铺,差点以为没戏了!最后在城西‘回春堂’老药铺的暗格里掏出了这宝贝!老掌柜说这叫‘石蟒脂’!”
他语速飞快,“据说是钻深山老蟒冬眠的洞窟,刮取洞壁上渗出的松脂,混上洞里的赤铁矿粉,再用秘法熬出来的!
又滑又腻,冷了硬邦邦,烤热了就像油!专门卖给钻老林子采药打猎的,用来抹工具防锈、润滑,还能消声!”
李水生递上一份密密麻麻的记录:“老掌柜交代,近半年,就一个主顾来买过这东西——一个独臂、跛脚的老药农! 每次都只买一小块,丢下铜钱就走,闷葫芦一个。最后一次是六天前!”
他着重强调时间点,“老掌柜记得清楚,那人走的时候,背篓里斜插着的药锄把上,裹着厚厚的粗麻布!看他出城的方向,就是奔后山深处去的!”
话音刚落,石磊立刻接上,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大人,蝎尾钩这条线,我和张猛差点把腿跑断!这两天跑了云泽和邻县三十七家铁匠铺子、兵器坊,连打棺材钉的铁匠都问了!
人人都摇头:‘蝎尾钩’?那是江湖空空儿几十年前玩剩下的玩意儿了,手艺早绝了根!这些年根本没人打也没人卖!”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就在东关‘铁臂张’老张头那儿,灌了他半斤烧刀子,老头才红着眼拍桌子:‘蝎尾钩?老子年轻那会儿倒是见过!威远镖局柳总镖头手下,有个叫‘鬼手’的镖头,玩的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撬门拔锁玩意儿!那手艺,啧啧…’
可再问下去,老头就叹气了,‘没了,都没了…那场大火啊…听说那‘鬼手’命捡回来也成了废人,胳膊腿都不全乎了…后来就再没影了。’”
张猛重重哼了一声:“大人,我们连那些铁匠铺的废料堆都翻遍了,最近几个月,压根没人送修过缺了尖的精钢薄片! 这钩子,八成是凶手压箱底的旧货!”
“独臂跛脚…后山…粗麻布包裹…柳家镖局的残废镖师…”
林晏低声咀嚼着这一个个关键词,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盛,仿佛散落的珠子被无形的线飞快串起!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林福扶着气喘吁吁的孙老头冲了进来。孙老头脸色发白,眼中却燃烧着惊悸与兴奋交织的光芒,不等喘匀气便急声道:“大人!大人!杜老…杜老他认出来了!”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孙老头深吸一口气,声音仍带着颤抖,却努力清晰地将杜老辨识“鬼见愁”(断肠萝)的过程复述出来:
南疆十万大山瘴疠之地才生的绝命邪草!汁液无色无味,混入水酒难辨!歹毒处在于——一旦入血,立凝深紫近黑!毒霸心脉,瞬间毙命!临死必陷无边恐怖幻象,故死者面容惊骇如见鬼魅!
其汁液曝晒成紫黑胶状,粘稠无比,可淬于针尖,刺入血肉即溶,毒发只在顷刻!此胶若混合蛇腥草焙干的腥粉与赤铁矿粉,便可调制成那腥臭刺鼻、凝结如血的“蛇妖血印”!此邪物在云泽地界,唯后山那云雾终年不散、毒虫盘踞的‘断魂崖’深处,阴湿石缝之中,才偶有生长!
“轰!”
孙老头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签押房如同被无形的雷霆劈中!
石磊猛地指向吴小乙带回的石蟒脂:“深山老蟒洞窟?!断魂崖就是云泽最深最险、传说有大蟒出没的地方!这石蟒脂只可能在那儿采!那个独臂跛脚买脂的药农,去的也是后山!”
吴小乙死死盯着孙老头:“那缠着粗麻布的药锄!就是他采‘鬼见愁’的工具!”
张猛铜铃般的眼睛圆睁,拳头砸在桌案上:“柳家镖局大火里烧残废的‘鬼手’镖师!精通撬锁挖洞!”
孙老头声音发尖:“‘鬼见愁’只生在断魂崖!不是钻惯了毒窟的老药虫,谁敢碰谁能采?!”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瞬间熔铸成一道劈开迷雾的血色闪电!
林晏缓缓站起,身形如渊渟岳峙。他的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墙上“柳林坡”的血色烙印、狰狞的蛇印图腾,最终死死钉在地图上那片被浓重黑雾标记的“断魂崖”区域。
签押房里落针可闻,唯有他低沉却字字如铁的声音清晰砸下:
“独臂,跛足,藏身断魂绝崖…”
“采‘鬼见愁’,淬剧毒于针尖…”
“购‘石蟒脂’,润滑机括消声息…”
“裹粗麻布,遮掩痕迹避追查…”
“更身负柳家滔天血仇,精于器械撬锁之术…”
“柳家忠仆,葬身火海又自幽冥归来的索命厉鬼——”
林晏猛地转身,目光如燃烧的寒冰,刺破所有虚幻:
“蛇影真身,便是那柳明轩麾下,浴火重生、蛰伏十载的‘鬼手’镖头——柳忠!其毒巢,必在断魂崖阴湿石穴之中!”
“铁案组!”林晏一声断喝,声震屋瓦!
石磊、张猛、吴小乙、李水生、孙老头、林福瞬间挺首如标枪!
“石磊!持我令牌,调集所有可靠衙役、巡山老手!备齐钢刀、硬弩、飞爪、绳索!”
“张猛!负责火把、石灰、雄黄粉、艾草束!解毒避瘴之物,务必充足!”
“吴小乙、李水生!给我死死记住那独臂跛脚的模样!崖上辨识主攻,你们当先!”
“孙有德!带上所有解毒银针、急救药物!紧随其后!”
“所有人,饱餐战饭,整束装备!子时三刻,衙门点兵!”
林晏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斩破夜空:
“兵发后山,首捣断魂崖——”
“犁庭扫穴,诛灭蛇影!”
“卑职领命!”六声怒吼汇聚成一道撼动梁柱的惊雷!复仇的终曲,于这沉沉夜色中,轰然拉开了猩红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