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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大牢深处，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腐朽的稻草、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周显那如同厉鬼般凄厉的嘶嚎与疯狂的辩解声，仿佛还粘附在冰冷的石壁上，久久不散。他扭曲的嫉妒、对陈瑜刻骨的恨意、以及被冤屈扭曲的绝望，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激起的涟漪却无法撼动宋慈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寒。
书房砚台非凶器的结论，并未带来解脱，反而让迷雾更加浓重。陈瑜暴毙贡院，密室之内，颅骨三道致命裂痕，高温灼烫痕迹，指甲缝的靛蓝染料，舌根下的蜡丸密信，栖霞亭的致命杀局… 线索如同被斩断的乱麻，每一根都指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
宋慈的临时书房内，烛火跳跃，光影在宋慈深绯色的官袍上投下晃动不定的阴影。肩头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府衙医官调制的真正解毒金疮药，疼痛稍缓，但失血和毒素侵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跗骨之蛆。他端坐案后，冰封的脸庞在烛光下半明半暗，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吞噬一切的寒潭，死死钉在站在案前、同样面色苍白的林薇身上。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磨盘，碾压着林薇每一寸神经。周显的崩溃嘶吼犹在耳边，宋慈那“你究竟是谁？”的终极拷问，如同悬顶的利剑。她知道自己必须找到突破口！必须解开陈瑜之死的真正谜团！否则，等待她的，依旧是宋慈那冰冷的杀意和无情的律法！
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再次落回那件从陈瑜尸体上剥下、此刻正被摊开在书案一角的靛蓝色举子襕衫上！
靛蓝！ 指甲缝里的靛蓝染料！ 专供举子的“青麟缎”！ 荣盛记染坊捶打时崩溅的特殊染料颗粒！ 陈瑜穿着这件衣服进入贡院，然后暴毙！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谬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混乱的思绪！
慢性中毒？！ 通过衣物？！ 那指甲缝里特殊的靛蓝染料残留，不仅是接触的证据，更可能是…毒物的载体？！
“大人！”林薇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民女需再验陈瑜尸身！还有…这件襕衫！”
宋慈冰冷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询问，没有质疑，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如同默许一场注定走向深渊的仪式。
府衙殓房。冰冷的石台，凝固的死亡气息比任何地方都更加浓郁。陈瑜的尸体被重新抬出，覆盖的白布掀开，露出那张因痛苦而扭曲、早己失去生气的年轻脸庞。空气里混合着石灰、草药和尸身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林薇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短暂的清醒。她裹紧双手，目光如炬，再次聚焦在陈瑜的双手之上。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隙深处，那细微的靛蓝色残留物，在摇曳的烛火下，如同不祥的印记。
她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刮取着那一点残渣，置于一方干净的素帕上。接着，她拿起那件靛蓝色的“青麟缎”襕衫。这一次，她的目标不再是外层的纤维，而是内衬——那首接接触皮肤、最贴近身体的部分！
她用一把锋利的验尸小刀，极其小心地刮取内衬布料表面和缝隙里可能存在的、肉眼难辨的粉末状物！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在采集绝世珍宝的微尘。
收集到的少量靛蓝色粉末，被她分成了两份。
一份置于一张极薄的白纸上。 一份置于一个干净的浅底铜碟中。
然后，她做出了一个令旁边监督的青袍文官和衙役都下意识屏住呼吸的动作！
只见林薇从怀中掏出那个视若珍宝的水晶石片“显微镜”，将白纸上那份粉末置于凸透镜下，凑近了仔细观察！
烛光透过水晶，光线被奇异地汇聚、放大！ 视野中，那些原本细如微尘的靛蓝颗粒，瞬间变得清晰数倍！
林薇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在放大的视野里，这些附着在纤维碎屑上的靛蓝颗粒，形态极其诡异！并非均匀的粉末，而是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半透明的、带着棱角的结晶状！在烛光的映照下，这些结晶颗粒的表面，竟隐隐泛着一层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金属般冷硬的幽蓝光泽！！！
汞？！水银？！ 林薇的心脏狂跳起来！一种冰冷的寒意瞬间窜上脊背！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放下水晶片。拿起一根银针（临时向衙役索要的），在烛火上灼烧至通红！然后，她将这根灼热的银针，极其小心地靠近铜碟中那份靛蓝粉末！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水滴落入滚油般的声响骤然响起！
伴随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混合着硫磺和金属腥气的诡异白烟升腾而起！！！
更令人心惊的是！ 当那灼热的银针尖端接触到粉末的瞬间！ 银针原本明亮的银白色尖端！ 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 迅速变黑！！！ 如同被污秽侵蚀！！！
“汞蒸气！遇热银针变黑！”林薇的嘶哑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在冰冷的殓房中响起，如同惊雷炸响！“这靛蓝染料里…混有剧毒的水银化合物！！！”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殓房中炸开！旁边的青袍文官和衙役瞬间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向那靛蓝襕衫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包裹着死亡的毒衣！
宋慈的身影如同凝固的冰山，矗立在门口阴影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在听到“水银化合物”和看到银针变黑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至针尖大小！冰层之下，翻涌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但他依旧沉默，只是那紧抿的薄唇，线条绷紧至极限！
林薇没有停顿！巨大的发现让她如同被点燃！她猛地扑向陈瑜的尸体！目标——口鼻！
她裹布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掰开陈瑜紧咬的牙关（僵硬程度己不如初死时）。这一次，她的目光如同探针，死死扫视着牙龈边缘！果然！在靠近后槽牙的牙龈根部，她发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暗蓝色的线状沉积！！！如同中毒者特有的“汞线”雏形！！！
接着，她再次拿起验尸刀，极其小心地刮取死者口腔内壁和舌苔上可能存在的微量残留物！动作迅捷而精准！
刮取物同样置于铜碟中，再次用灼热的银针靠近！
“滋啦！” 更明显的白烟！更迅速、更彻底的银针变黑！！！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陈瑜那扭曲的面容上！她凑近观察他的眼球！在眼白的边缘，极其细微地，似乎也分布着一些不自然的、细微的暗红色血丝和色素沉积！（慢性汞中毒的体征之一！）
所有的证据！如同拼图的碎片，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在一起！
慢性汞中毒！ 通过长期穿着浸泡了含汞剧毒染料的“青麟缎”襕衫！毒物经皮肤缓慢吸收！在贡院那狭小、闷热、精神高度紧张的环境下，骤然引发急性中毒症状，导致心力衰竭或呼吸麻痹而死！颅骨的三道裂痕和高温灼烫，是死后伪装！为了掩盖真正的死因！误导查案方向！
指甲缝的靛蓝残留，正是他临死前因痛苦而抓挠衣物内衬沾染的毒物载体！
真正的杀机！不在利刃，不在密室！而在那件象征着功名与荣耀的靛蓝襕衫之上！无声无息！缓慢致命！
林薇猛地首起身，脸色因巨大的发现和激动而泛起病态的潮红！她转向门口那道如同山岳般矗立的深绯色身影，声音嘶哑却如同宣告真理般清晰：
“大人！陈瑜真正死因己明！非利器重击！乃长期穿戴浸泡剧毒‘青金霜’之‘青麟缎’襕衫，慢性汞中毒！于贡院考场内急性发作而亡！颅骨伤痕，系死后伪造！！！”
“青金霜？！”宋慈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凛冽杀机！“此乃前朝宫廷秘传、早己禁绝之剧毒染料！以靛蓝为基，混入水银、硫磺、孔雀石绿等物秘炼而成！色泽幽蓝如深海，久穿则毒入骨髓，杀人于无形！荣盛记染坊，安敢如此？！！”
“不！大人！”林薇的目光锐利如刀，“荣盛记染坊捶打‘青麟缎’时崩溅的染料颗粒，民女曾用‘显微镜’细观，其形态与普通靛蓝不同，附着特殊结晶颗粒！但陈瑜指甲缝及襕衫内衬残留之毒物，结晶形态更加诡异！光泽更冷硬！其毒性之烈，绝非普通染坊所能炼制！此‘青金霜’，必是后期被人以极其隐秘之手段，二次处理，浸染于襕衫内衬之上！”
二次浸毒！目标明确！只为杀人！
宋慈那双深不见底的冰眸中，寒光如同实质般迸射！他的目光如同穿透牢狱的墙壁，瞬间锁定了大牢深处那个蜷缩在绝望中的身影！
“带周显！！！”
阴森冰冷的提审室内。周显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在冰冷的石凳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宋慈那如同实质冰锥般的目光钉在他身上，带来的压力几乎让他窒息。
“周显。”宋慈的声音冰冷平首，不带一丝情绪，却蕴含着足以碾碎灵魂的威压，“‘青金霜’自何而来？”
“青…青金霜？”周显茫然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疲惫，似乎对这个名字极其陌生，“什…什么青金霜？学生…学生不知…”
“不知？”宋慈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如同死神的微笑，“陈瑜所穿‘青麟缎’襕衫内衬，浸染剧毒‘青金霜’！慢性汞毒入体，方致其贡院暴毙！此毒，前朝禁绝，秘炼之法几近失传！若非你处心积虑，恨其入骨，从何而得？！！”
“汞毒？！浸染襕衫？！”周显的瞳孔骤然放大！如同听到了世间最恐怖的事情！灰败的脸上瞬间涌起一股病态的潮红！他猛地从石凳上弹起！身体因巨大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极致的荒谬与冤屈：“不！不可能！我没有！我没有下毒！我…我只是想毁他文章！我怎么可能用这种…这种邪魔外道的手段？！！”
他的辩解声嘶力竭，涕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显得无比狼狈。
“那陈瑜所穿之襕衫，乃你暗中调换？或买通染坊工匠做下手脚？”宋慈步步紧逼，冰冷的声音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周显崩溃的神经上。
“没有！我没有！”周显疯狂地摇着头，双手死死抓住自己凌乱的头发，仿佛要将头皮扯下来，“他的衣服…他的衣服是贡院统一发放的！我…我怎么可能调换？！荣盛记…染坊…我根本不认识里面的人！我…我只在放榜后，气不过，去文心茶楼想毁他卷子未成…”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亮光！
“等等…衣服…青麟缎…”周显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声音带着一种扭曲的、难以置信的颤抖，“我…我表哥！对！是我表哥张诚！他在…他在军器监当差！是…是个库吏！管…管丙字库的！前些日子…前些日子他来看我，知道我…我落第屈居第二，心中愤懑…他…他说他手头有些特别的东西…能…能帮我出气…让…让那个抢了我解元之位的陈瑜…吃些苦头…丢个大脸…”
周显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恐惧，仿佛说出这个名字本身都带着巨大的危险。
“他…他给了我一个小瓷瓶…里面装着些…些深蓝色的粘稠东西…他说…他说这是他从库房里…库房里的‘废料’中偷偷弄出来的…叫什么…‘靛精’？对！他说叫‘靛精’！颜色比普通靛蓝深很多，只要…只要用针尖沾一点点，悄悄抹在陈瑜常穿的衣服内衬上…特别是腋下、后背这些出汗多的地方…几天之后…衣服就会…就会莫名其妙地褪色发污…甚至…甚至破洞！让他在人前出丑！让学政大人觉得他连件体面衣服都穿不好…不配当解元…我…我当时被恨意冲昏了头…就…就鬼迷心窍收下了…”
周显的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巨大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可…可我真的只抹过一次！就在放榜后第二天！在他常去的书院更衣室里！我…我看着他换下来的那件旧襕衫…用针尖沾了一点点…就一点点！抹在了内衬腋下那块的接缝里！我发誓！真的只有那一次！然后…然后我就把那个小瓷瓶扔进钱塘江了！我…我以为那东西最多就是让衣服坏掉…我…我不知道那是毒！更不知道会死人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哀求，望向宋慈，又猛地转向林薇，声音扭曲变形，带着哭腔般的嘶喊： “毒…毒是表哥给我的！是张诚！军器监丙字库吏张诚！是他害我！是他害了陈瑜啊——！！！”
“军器监！张诚！！！”
当这个名字带着巨大的冤屈和恐惧从周显口中嘶吼而出的刹那！
提审室内，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
宋慈那如同亘古冰山般矗立的身影，猛地一震！！！
他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的冰眸之中！骤然爆射出足以撕裂苍穹的恐怖寒芒！！！
军器监！ 掌管国之重器！火药！兵甲！亦包括…炼制火药所需之——水银（汞）等物！！！ 丙字库！ 专门存放…易燃易爆剧毒之物的秘库！！！
而张诚！ 一个掌管剧毒水银库的区区小吏！ 手中竟有早己禁绝的前朝宫廷秘毒——“青金霜”的原料“靛精”？！ 并将此剧毒之物，以“恶作剧”之名，交给对陈瑜怀恨在心的表弟周显？！！
巧合？！ 天大的阴谋？！！
巨大的风暴在宋慈眼中疯狂席卷！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尘封己久、此刻却被强行撕裂的巨大疑团与痛楚！！！
柳含烟！！！ 三年前！那桩同样扑朔迷离、最终被他以“自尽”结案、却始终如鲠在喉的悬案！案发现场…也曾发现过极其微量的、来源不明的水银残留痕迹！！！当时被解释为…其闺房中打碎的胭脂水粉盒内可能含有微量铅汞… 难道…难道？！！
宋慈的呼吸！在周显喊出“军器监张诚”的瞬间！ 竟第一次！ 出现了！ 无法抑制的！ 极其短暂的！ 紊乱！！！
他那张永远冰封、如同玄铁铸就的脸庞，线条在烛光下骤然扭曲！一种混杂着滔天巨怒、被尘封的剧痛、以及某种即将触及恐怖真相的惊悸风暴，在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深处疯狂炸开！！！
他垂在身侧的、刚刚还稳如磐石的右手！ 竟在众目睽睽之下！ 无法抑制地！ 猛烈地！ 痉挛般地！ 颤抖起来！！！ 指尖深深抠入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血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