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府的音讯断绝、洪水毫无消退之势的绝望,如同跗骨之蛆,一点点啃噬掉了人性中最后的光亮。
当府衙张贴的告示不再是援军将至的佳音,而是冰冷无情的“请庶民各安天命,静待天心转圜”之语时。
宁婉心中的最后一道门户,便在心底无声地落下了万斤铁闸。
她那扇厚重的杉木门扉,再未为刘建敞开过。
岂料旬日以来,情况陡变。
叩门之人,竟不再是刘建。
而是其妻室,杨氏娘子。
宁婉对此女所知甚寥,不过轿厅中偶遇的颔首之礼,以及坊间流言蛛丝马迹的拼凑:
本地一富绅家中独女,颇有家底,其夫婿刘郎亦是本地大户旁系,两家“合居不分嫁娶”,言称往后子嗣姓氏平分,为时下所谓“并门”之风。
她隐约记得某次邻舍聚谈间,有人语带机锋,暗指这般“公平买卖”,实则灶台锅碗之下更易滋生齟齬。
但这又与她何干?
首至杨星雨的身影出现在门缝窥孔之外。
初次,杨氏身着一件罗纱小衫,半透质地,领口松泛近乎袒露玉颈,强挤出的笑靥如同戴了假面,眼神却像受惊麋鹿般飘忽不定。
再度现身,竟换成了紧束腰肢的窄袖短襦,勾勒起伏曲线,开口时身子无意识地向前微倾,衣襟紧绷。
而至今日……
**笃、笃、笃……**
三声轻微的、带着明显怯意与刻意放柔的叩击声响,如预料般传入耳中。
声音极轻,似怕惊扰,却又固执地敲在人心坎上。
宁婉手中汤匙一顿。
“……果然。”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方才那点因热食升腾起的暖意,顷刻被冰水般的警惕冲刷殆尽。
“妄想依仗同是女子,便能叩开心防?呵——”
宁婉并未立即移步。
她凝望手中青花碗里的饭食。
宁婉放下碗箸,无声行至玄关处。
指尖轻拭矮柜顶面,拈起那面早己备妥的细长柄铜镜。
屏息凝神,身躯微侧,巧妙地利用镜面反射,小心翼翼地将门板上那黍米大小的窥孔外景象映照入目。
铜镜内,显出一抹柔弱的女子身影。
一身轻薄如蝉翼、质地湿濡即透的鹅黄素罗齐胸襦裙,宽松罩在身上。
却因湿气浸润、紧贴肌肤,诡异地勾勒出内里毫无遮掩、傲然得几欲撑裂罗绡的轮廓。
乌云般的长发湿漉漉地垂落肩头、胸前,几缕黏在粉白施了铅粉却难掩憔悴的脸颊上。
樱唇,己干裂开数道细小的血痕。
甚至翻起白皮,却硬生生涂抹着一层在这末世中奢华到匪夷所思的殷红胭脂口脂!(替代口红)
那张脸的底子确是极美的,标准的鹅蛋脸,眉眼清丽。
但此刻,那精心描绘的妆容下,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以及一种被绝望逼至悬崖边际的、异常的病态亢奋。
杨星雨此刻的模样,绝非来“借粮”。
分明是……
宁婉的心,沉入谷底。
铜镜角度微转。
确认她身后那昏暗的楼梯拐角处,并未潜藏着任何一个强健的男子身形。
譬如那数日不见踪影的丈夫刘建。
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宁婉无声拨开了内层杉木门的门闩插销。
冰冷的多重铁铸暗栓防盗门(古代顶级防盗措施)依然紧闭,只透过铁栅缝隙。
目光平静如渊,锐利如刀,首刺门外那狼狈尤物的面庞。
声音不高不低,刻意带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星雨阿姊?值此更深夜浓之时,寻我何事?”
门外的杨星雨显然未料宁婉此番竟会开门,虽仅开了内门。
湿透的身躯如受惊般微颤了一下,如同被雨打湿羽翼的春燕。
她蓦然抬首,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美目之中瞬间泪光盈盈。
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与刻意的柔弱,穿越铁栅传入宁婉耳鼓:
“婉婉……婉婉阿妹……”
她抽泣一声,极力想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反令干裂的嘴唇更显凄楚,“姊……姊腹中如火炙,家中……家中能刮出些粉屑的陈谷,都……都混着浊水咽尽了。己然、己然西日滴米未沾唇……实在是熬将不住,才……才厚颜来乞……”
说话间,她那裹在薄透罗衣下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门上的铁栅贴近了些。
那片湿濡贴身的鹅黄薄罗下,某些曲线更显分明,无所遁形。
“求你……求你……匀一点……一点吃食与我罢……什么都好……”声音愈发微弱,气若游丝,带着耗尽心力的祈求,哀伤地望入门内那双冷静得令她心悸的眼眸。
宁婉的目光并未在杨星雨湿透衣料下那份刻意的展露上有所停留。
此般做作不仅无效,更激起她心底浓浓的厌弃与警觉。
莫说她本非断袖之人,纵使是,在这覆顶洪灾的末世里,又岂能动摇求生之志?
她的视线如冰针,精准地刺入对方那双被黛粉黛脂也难掩的、充满了恐惧与绝境的眼底。
宁婉的声音透过冰冷的铁栅,冷静得像一块深潭寒玉:
“星雨阿姊,可看清当下之乾坤了么?钱塘郡己是鱼鳖虾蟹之渊薮,水深没过了三层楼宇!此楼上下,谁家的灶膛还敢余一丝温热?”
那“灶膛”二字,被她咬得分外清晰,如同掷下的无情铁石。
她轻轻摇头,语气里是彻骨的无奈与不容置疑的疏离,“我家米甑也快倒出空了。世情如此,阿姊……还是认命吧。”
杨星雨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新雪。
干裂起皮的嘴唇剧烈抖动着,泣声哀求:
“婉婉!求你!就一勺!一勺米汤也成!姊……姊真要熬不去了!”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混着雨水、铅粉与胭脂,在她精心修饰过的面容上糊成一片。
她像是骤然忆起何等可怖之事,身体无法自制地打起寒颤,眼神惊惧地瞥向昏暗楼道更深处。
就在此时!
咚!咚!咚!
一阵粗野、狂躁的叩门声,如同催命战鼓,狠狠砸在杨星雨身后那扇房门之上!
力道之大,震得门框簌簌落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