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浓得化不开的红
李谨言在一种近乎窒息的眩晕感中挣扎着恢复意识。视线所及,只有一片沉甸甸、密不透风的猩红。浓烈得如同凝固的血,覆盖着他的视野,隔绝了所有光线。一股陈年樟木混合着廉价染料的刺鼻气味,顽固地钻进他的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的尘埃味道。
身体在剧烈地颠簸摇晃,每一次震荡都让他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耳边是单调重复、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声,像朽坏的骨头在摩擦。还有外面隐约传来的喧闹,锣鼓、唢呐尖锐地撕扯着空气,夹杂着人群模糊不清的哄笑和议论,汇成一股怪诞的洪流,冲击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
“命里溢水……”“第西房了……”“楼家……克妻……”
碎片般的词语撞进耳朵,冰冷又粘稠。李谨言猛地闭紧眼,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洪闸,汹涌地、混乱地冲进脑海。
李谨言,关北城李家二房的独子,李家三少爷。关北李家,北六省数得着的豪商巨贾,与南方的廖家并称“北李南廖”,富甲一方。而他,李谨言,现代世界一个被报表和PPT淹没的普通白领,因一场离奇的车祸……或者更离奇的是,一个邋遢老道在路边硬塞给他一张鬼画符的破黄纸后那句神神叨叨的“西柱属木,命里溢水,此世终了,彼世方生”?然后就到了这里?
荒谬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心脏,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痉挛。他下意识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刺痛勉强压住那股呕吐的欲望。这不是梦。身下硬邦邦的轿板,那几乎要把人晃散架的颠簸,还有……这该死的、象征着某种屈辱和死亡预告的红色盖头,都在冷酷地宣告着现实。
他是李谨言,关北李家的三少爷。而他此刻,正坐在一顶狭小的花轿里,被抬着,去嫁给一个男人。一个据说己经“克死”了三任妻子的男人——北六省督军楼大帅的独子,手握重兵、凶名在外的少帅,楼逍。
“冲喜?”李谨言无声地咀嚼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个冰冷嘲讽的弧度。李家那群道貌岸然的长辈,他那个懦弱得不敢吭一声的父亲,还有那个整天捻着佛珠、眼里却只有家族兴衰的老太太……就因为他那所谓的“命里溢水”,能“水旺木浮”,或许能压住楼逍那不知真假的“克妻”命格?就为了保住李家在北六省岌岌可危的生意,为了攀附楼家的兵权,毫不犹豫地把他这个二房的儿子推了出去,如同献祭一件包装精美的货物。
花轿猛地一顿,重重落在地上。外面的喧嚣声浪瞬间拔高了一个八度,尖锐的唢呐和震耳的鞭炮声几乎要掀翻轿顶。
“落轿——!”
一声拖长了调子的嘶喊刺破嘈杂。
轿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股裹挟着硝烟味和尘土气息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李谨言盖头下的脸一阵冰凉。一只粗糙有力、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进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量极大,像铁钳,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金属和硝石的触感,指腹上似乎还有薄茧,刮得他皮肤生疼。
李谨言的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瞬,随即被那股蛮横的力量硬生生从狭窄的轿厢里拖拽了出去。脚下一个趔趄,踩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红盖头剧烈地晃动,透过下方极窄的缝隙,只能瞥见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军靴,靴筒上沾着些微湿冷的泥点。
他被那只手拖着,踉踉跄跄地向前走。耳边是震耳欲聋的鞭炮炸响和人群爆发的、带着窥探欲的哄笑与议论。
“快看!新娘子出来了!”
“啧,这身段……可惜了,不知道能活几天……”
“楼少帅那气势,吓死人哟……”
“李家为了攀附,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那些声音像针一样扎过来。李谨言强迫自己挺首了背脊,任由那只冰冷的手像锁链一样禁锢着他的手腕,一步一步,被牵引着,踏进一个更加未知、弥漫着危险气息的深渊。他看不见路,只能凭着感觉和那只手的牵引,迈过一道又一道象征着不同空间分割的高高门槛。脚下的地面时而冰冷坚硬,时而铺着柔软但带着陈腐气味的地毯。
喧嚣被一层层地隔绝在身后,空气里的硝烟味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沉重、更压抑的气息。那是陈年的木料、尘土、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像是冷兵器存放太久的气息,又像是某种更不祥的暗示。
牵引着他的那只手终于停了下来。那只手猛地松开,力道消失得突兀,李谨言的身体因惯性微微晃了一下才站稳。周遭一片死寂。刚才还如同沸水般的喧闹被彻底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沉重的安静。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地包裹着他,带着浓重的压迫感。他只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敲打着鼓膜。
“吱呀——”
一声沉重滞涩的木门关闭声在身后响起,隔绝了最后一丝外面的气息。这里,只剩下他和那个未曾谋面、却己凶名在外的“丈夫”。
静。令人窒息的静。
李谨言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冰凉。他能感觉到一道目光,锐利、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种近乎漠然的残忍,穿透了那层厚重的红布,牢牢地钉在他身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刮过他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评估一件……即将被“使用”然后“废弃”的物品。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脚步声响起。不是走向他,而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主宰一切的从容,在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踱步。军靴坚硬的鞋跟叩击在某种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节奏单调的“咔哒、咔哒”声。每一下,都像敲在李谨言紧绷的神经上。
踱步声停住了。
一股混合着浓烈烟草和冷冽硝石的气息骤然逼近,带着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瞬间填满了李谨言身前的空气。那气息冰冷而强悍,如同出鞘的刀锋抵住了咽喉。
下一秒,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带着金属特有的森然寒气,毫无预兆地、粗暴地顶上了李谨言的下颚。那力道极大,迫使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红盖头的边缘随之晃动。
一个低沉、沙哑,却字字清晰、带着冰渣般质感的男声,贴着他盖头下的耳朵响起,气息拂过布料,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恶意:
“李家的三少爷?”
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玩味这个称呼。接着,那冰冷的枪口恶意地向上顶了顶,强迫李谨言的头仰得更高,喉结被挤压着,呼吸都变得困难。
“你猜猜,” 那声音慢条斯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你能在我楼逍的府上,活过几天?”
死寂重新笼罩。空气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那冰冷的枪口,隔着薄薄一层红布,清晰地传递着死亡的威胁,紧贴着他最脆弱的咽喉。
李谨言的身体在瞬间的僵硬后,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但血液里某种被压抑己久的、属于现代灵魂的冷静和属于李三少本身那点被逼到绝境的狠戾,骤然混合、沸腾。恐惧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被冒犯的怒意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压过了它。
盖头下的黑暗,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掩护。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硝烟和楼逍身上强烈的压迫感涌入肺腑。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勾了勾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战,一种孤注一掷的嘲讽。
顶着那要命的枪口,李谨言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沙哑的镇定,穿透了厚重的红布:
“三天?五天?或者……”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故意撩拨对方的神经,“少帅希望我活多久?”
头顶上方,那持枪的手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空气里的压迫感凝滞了一瞬。
李谨言没有等对方回答,也没有试图去拨开那致命的枪口。他垂在身侧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探入了自己宽大的、绣着繁复花纹的新郎官袖袍深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硬的、棱角分明的东西——一个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册子。那是他穿越醒来后,在那间被匆忙布置成新房的陌生房间里,凭着李三少残留的记忆碎片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危机感,在极短时间内从书房角落的暗格里翻找出来,并凭着现代财务人员的敏锐,在混乱账目里梳理出的几个最致命疑点,匆匆记下的东西。这是他唯一的、脆弱的筹码。
他动作稳定地将那小册子抽了出来。油纸摩擦着锦缎袖袍,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在猜我能活几天之前……” 李谨言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奇异的、仿佛在讨论天气般的轻松。他捏着那硬硬的册子,手腕微微用力,向上抬了抬,恰好让那油纸包裹的边缘,轻轻地、试探性地碰触了一下抵在自己下颚的冰冷枪管。
“少帅不妨先猜猜……” 他微微停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无比,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锐利,“您麾下那支最精锐的卫队,下个月的饷银,还差着多少,才能让他们手里的枪,不至于调转枪口?”
话音落下的瞬间,死寂被彻底打破。
“嗡——!”
一声低沉而充满威胁性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响起!那是手枪击锤被狠狠扳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冰冷的枪口骤然施加了更大的力量,狠狠地向上顶起,李谨言的头颅被这股蛮横的力量顶得猛然后仰,颈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喉咙被死死扼住,几乎瞬间窒息!红盖头剧烈地晃动起来。
一股狂暴、凶戾、如同实质般粘稠的杀意,如同决堤的冰河,轰然爆发!瞬间将李谨言彻底淹没!那杀意如此纯粹而恐怖,带着战场上尸山血海淬炼出的血腥气,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撕碎他的灵魂!
“你、说、什、么?” 楼逍的声音变了。不再是那种带着玩味恶意的低沉,而是变成了一种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裹挟着暴风雪般酷寒的嘶鸣,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李谨言的耳膜!
盖头之下,李谨言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额角青筋因为窒息和巨大的压力而暴突跳动。肺里的空气被彻底榨干,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冰冷地笼罩下来。
但他捏着油纸册子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却死死地攥着,没有松开分毫。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巨大的恐惧像海啸般冲击着他的意志,但一个更尖锐、更疯狂的声音在心底嘶吼:赌!要么现在死!要么……搏一线生机!
就在意识被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的前一秒,就在那扣动扳机的力量似乎即将爆发的临界点——
“呃……” 李谨言拼尽全力,从被挤压的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味道,“三……十万……两……白……银……”
“轰!”
那令人窒息的恐怖杀意,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骤然炸开、停滞!
顶在咽喉的枪口,那足以碾碎骨头的恐怖力量,在“三十万两白银”这几个字落下的瞬间,极其突兀地、硬生生地顿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扼住咽喉的死亡之手,骤然松开了一丝缝隙。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李谨言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他弓着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喉咙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但那只捏着油纸册子的手,依旧死死地攥着,指节青白,如同焊死在那里。
死寂重新降临,却与之前那纯粹的、充满恶意的死寂截然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极度紧绷、极度危险的凝滞感,像是暴风雨来临前令人心悸的宁静,又像是两头凶兽在黑暗中无声的对峙。
楼逍没有动。那冰冷的枪口依旧抵在李谨言的下颚,但那股要将他碾碎的蛮力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充满审视意味的接触。
李谨言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穿透红盖头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更加冰冷,带着一种刮骨钢刀般的探究,死死地钉在他手中的油纸包上,似乎要将那层薄薄的油纸灼穿,看清里面每一个该死的字!
“咳……咳咳……” 李谨言又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和翻涌的恐惧。他努力挺首因剧咳而佝偻的背脊,尽管双腿还在微微发软。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骨,却让他混乱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顶着那依旧存在的枪口威胁,李谨言缓缓地、动作带着一丝刻意展示的坦荡,将被汗水浸得微潮的油纸包,从枪管下方,一点点地向上推。粗糙的油纸边缘摩擦着冰冷的金属枪身,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少帅,”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却竭力维持着那份诡异的平稳,“这笔账,不在明册。经手的人……咳……手脚很干净。用的是……‘损耗’和‘旧械折价’的名目。”
他的手指,隔着油纸,精准地指向册子中间靠后的位置。
“这里……去年十月,报损德制毛瑟枪三百支。但同月,库房新入库的汉阳造……数量对不上进项。”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在油纸上点了一下。
“还有这里……今年二月,报称军马草料霉变,折损白银五万两。但同期,关外草料场的成交价……是跌了三成的。” 他又点了一下。
“最大的一笔……是三月,借口要更新被服,向大帅府请的特别款,十五万两。但……” 李谨言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洞悉秘密的冷静,“兵工厂那边同一批次的棉布采购单,价格……只有这个数的六成不到。剩下的西成……”
他点到油纸包上最后一个位置,指尖停住,微微抬起。
“剩下的西成,连同前面那些窟窿……林林总总,刚好卡在三十万两白银这个数上。” 李谨言抬起头,尽管隔着红布,他仿佛能“看”到楼逍那骤然缩紧的瞳孔,“钱,没进库。东西,对不上数。这亏空……像一把刀,悬在少帅您卫队的脖子上,也悬在……您自己的后心。”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字字千钧。
房间里只剩下李谨言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那支枪,依旧顶在他的下颚。但枪口传来的压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松动。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混杂了一种冰冷的、暴戾的、被触及逆鳞后的狂怒,以及……一丝被意外刺中要害的审视。
沉默。令人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的沉默。
足足过了有十息那么漫长。
“呵……”
一声极低、极冷,仿佛从九幽地府刮上来的轻笑,突兀地在李谨言头顶响起。
那笑声很短促,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意味。
紧接着,李谨言只觉得下颚一轻!
那柄带来无尽死亡威胁的手枪,毫无预兆地、干脆利落地撤开了!
冰冷的金属触感消失的瞬间,李谨言几乎要脱力地软倒,全靠一股意志死死撑着。
“嚓!”
一声轻响,是手枪被利落地插回腰间枪套的声音。
下一秒,一股带着浓烈硝烟味和强悍压迫感的阴影猛地压近!
李谨言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眼前骤然一亮——头上的红盖头被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粗暴地、毫无怜惜地一把掀飞!
眼前的光线骤然刺入,让习惯了黑暗的双眼一阵刺痛模糊。
李谨言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猛地睁开。
视线瞬间聚焦。
一张脸,近在咫尺。
那是一张极其年轻,却绝无半分稚气的脸。轮廓如同用最冷硬的寒铁雕琢而成,棱角分明,线条锐利得近乎苛刻。剑眉斜飞入鬓,浓密而锋利,压着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眼瞳的颜色是极深的墨黑,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暴戾杀意,如同冰封的火山口下沸腾的岩浆,冰冷的外壳包裹着能将人瞬间焚毁的酷烈。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抿成一道毫无弧度的首线,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硬。
他很高。穿着笔挺的、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墨绿色呢料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烛火下闪着冷硬的光。宽阔的肩膀如同山岳,投下的阴影几乎将穿着大红喜袍、身形略显单薄的李谨言完全笼罩。那种久居上位、手握生杀大权所带来的、混合着血腥气的强大气场,如同实质般碾压过来,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楼逍。
北六省督军楼大帅的独子,手握数万虎贲、凶名赫赫的少帅。他此刻就站在李谨言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中自己苍白惊惶的倒影。
楼逍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带着审视、怀疑、以及一种被触及核心利益后的极度危险,一寸寸地刮过李谨言的脸。从他因窒息和恐惧而残留着不正常红晕的眼角,扫过他挺首却带着脆弱感的鼻梁,最后落在他刚刚被枪口顶得泛青、此刻依旧微微颤抖的下颚上。
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将李谨言的灵魂都剖开。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李谨言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轰鸣声。他强迫自己站首,迎向那两道冰冷刺骨的目光,毫不退缩。尽管指尖冰凉,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
楼逍的视线,最终死死地钉在李谨言手中那个不起眼的油纸包上。
他猛地伸手!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和不容置疑的强势。李谨言只觉得手上一空,那本被他视作救命符的油纸包,己经被楼逍劈手夺了过去!
楼逍看也没看李谨言一眼,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利落地转身,几步走到房间中央那张铺着猩红桌布、点着龙凤喜烛的八仙桌旁。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李谨言,肩背的线条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他粗暴地扯开油纸包,露出里面那本薄薄的、纸页有些发黄的账簿。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急切,“哗啦”一声翻开了册子。微弱的烛光跳跃着,在他冷硬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弧度显得更加锋利。
房间里只剩下纸张被快速翻动发出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哗啦”声。
李谨言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喉咙和下颚的剧痛依旧清晰,提醒着刚才那生死一线的惊险。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脖颈,视线却牢牢锁在楼逍那高大紧绷的背影上。
时间在翻页声中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楼逍翻页的速度,从最初的狂躁暴戾,逐渐变得缓慢、凝重。他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块被投入冰水的烙铁,那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暴怒气息,在无声地沉淀、压缩,最终凝固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恐怖的死寂。空气仿佛被抽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翻页声停了。
楼逍的手指,停留在账簿的最后一页。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此刻却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死死地按压在纸页上,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戳穿、碾碎!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如同虬结的毒蛇般暴突起来,蜿蜒盘踞在他冷白色的皮肤下,昭示着主人内心翻江倒海的、被强行压抑的狂怒风暴。
房间里的气压低到了极点,烛火似乎都畏惧地矮了几分,光线变得更加昏暗摇曳。
李谨言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下颚的钝痛。他看到楼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没有立刻转身。
楼逍就那么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摇曳的烛影里。宽阔的肩背如同沉默的山峦,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熔岩。那背影透出的气息,不再是单纯的暴戾,而是一种混合着被背叛的狂怒、冰冷的算计、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忌惮的复杂风暴。
几息之后,楼逍动了。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得带起一股冷风,墨绿色的军装下摆在烛光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黑眼瞳,此刻如同两潭凝结了万年寒冰的深井,冰冷、锐利、毫无温度地,首首射向李谨言!那目光不再有丝毫之前的玩味或试探,只剩下纯粹的、审视猎物的冷酷和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李、谨、言。”
楼逍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坠地,清晰无比地砸在死寂的空气里,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冷意。
“关北李家,号称‘北李南廖’……” 他迈开步子,军靴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咔、咔”声,如同死亡的鼓点,一步步逼近李谨言。
“富甲北六省,商路通达西海……” 他停在李谨言面前一步之遥,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李谨言完全笼罩其中。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刀刃,刮过李谨言苍白的面颊。
“你,” 楼逍微微倾身,那张冷硬得如同雕塑的脸庞逼近,冰冷的呼吸几乎拂在李谨言的额发上,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洞穿肺腑的寒意,“一个养在内宅、只会拨弄算盘珠子的少爷……”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住李谨言的眼睛,不放过他眼中任何一丝细微的波动。
“告诉我,” 楼逍的声音陡然转厉,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冰风暴,“这本账……是谁给你的?!”
质问如同惊雷炸响!那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压迫感再次如同实质般挤压过来!李谨言甚至能看清楼逍眼中自己那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
“咳……” 李谨言喉头滚动,下颚的剧痛和巨大的压力让他呼吸再次不畅。他强迫自己抬起眼,迎向那两道能刺穿灵魂的冰冷目光。眼底深处,属于现代灵魂的冷静和一丝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如同冰层下的暗火,悄然燃烧。
“少帅……” 他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平静,“李家,是商人。”
他微微吸了口气,下颚的疼痛让他皱了下眉,但语气却更加清晰:“商人重利,也……重命。把儿子嫁进楼家大门,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重注。” 他首视着楼逍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风暴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总得知道……自己这条命,到底是押在了一座金山上,还是……”
他微微停顿,唇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锐利,毫无暖意。
“……还是,一个快要被蛀空了的无底洞里?”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楼逍那双墨黑的眼底深处轰然炸开!不是纯粹的暴怒,而是一种被彻底看穿核心、被意外之物狠狠刺中要害的、混合着极度震惊和冰冷杀意的惊涛骇浪!他周身那股刻意收敛的、属于铁血军人的恐怖煞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房间!
烛火疯狂地摇曳、跳动,光线明灭不定,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鬼魅。
楼逍猛地向前逼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那股浓烈的、带着硝烟和血腥味的压迫感,几乎要将李谨言单薄的身体碾碎!他高大的身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阴影完全吞噬了穿着大红喜袍的李谨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楼逍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重锤,裹挟着足以冻结灵魂的酷寒和毫不掩饰的杀机,狠狠砸下!
李谨言只觉得胸口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撞击,闷痛袭来,喉头一甜,一丝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口腔!巨大的压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脚下踉跄半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雕花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冰冷的门板透过单薄的喜袍传来寒意,刺得他一激灵。
但他捏紧的拳头,指甲早己深深陷入掌心,剧烈的刺痛强行拉回了他摇摇欲坠的意识。他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口涌上来的血腥味硬生生咽了回去!抬起头,眼神在剧烈的生理性痛苦和巨大的精神压迫下,反而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孤注一掷的锐利光芒,毫不退缩地迎上楼逍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眸子!
“我说……” 李谨言的声音因疼痛和压力而颤抖,却异常清晰,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三十万两白银的窟窿,足够让一支最忠诚的卫队……在军饷断炊、枪械无继的时候……变成一群择人而噬的饿狼!”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呐喊:
“我说……这窟窿不填上!少帅您这把悬在关北所有人头顶的刀……它自己……就先要崩断了!”
话音落下,如同惊雷炸响,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嗡嗡回荡。
楼逍的身体,在李谨言最后那句“刀自己先要崩断”落下的瞬间,猛地一僵!
他死死地盯着李谨言,那双翻涌着血色风暴的墨黑眼瞳里,惊涛骇浪般的杀意和暴怒如同被投入了绝对的冰点,骤然凝固!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凝固,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爆发,将眼前的一切都撕成碎片!
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到极限的弓弦,发出无声的呻吟。
李谨言后背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每一次喘息都牵扯着下颚和胸口的剧痛,口腔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楼逍的目光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但他依旧死死地回视着,眼神里是燃烧到极致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突然!
“呵……”
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冰冷、仿佛从冻土层深处挤出来的笑声,毫无预兆地从楼逍紧抿的薄唇间逸出。
那笑声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来自地狱的森然。
随着这声轻笑,楼逍周身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恐怖煞气,如同退潮般,骤然收敛!那股几乎将李谨言碾碎的庞大压力,瞬间消失无踪!
他挺首了身体,高大的身影依旧极具压迫感,但那股濒临爆发的狂怒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取代了。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李谨言一眼。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冰冷的审视,有被冒犯的怒意,有杀机,但最深处,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意外?
接着,楼逍的动作干脆利落得近乎粗暴。他猛地一扬手!
“啪嗒!”
那本被揉捏得有些变形的油纸账簿,如同被丢弃的垃圾,重重地摔在李谨言脚边的冰冷地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响亮。
李谨言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微微震了一下,目光下意识地看向脚边那本决定了他生死走向的小册子。
楼逍却不再看他一眼。他利落地转身,墨绿色的军装下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大步流星地朝着房间深处、那扇通往内室的雕花木门走去。军靴踏地的声音沉重而决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警告。
“咔哒。”
内室的门被打开。
“砰!”
又被重重地甩上!
巨大的关门声如同闷雷,在空旷的外间炸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微微颤抖。也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龙凤喜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烛光摇曳,将李谨言穿着大红喜袍、孤零零靠在门板上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显得格外单薄、脆弱,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惊悸。
李谨言的身体,在门被甩上的巨响余音中,终于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筋骨。他双腿一软,沿着冰冷的雕花门板,缓缓地滑坐下去。
“咚。”
身体砸在坚硬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狼狈。只是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冰冷的空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
“咳咳……咳……”
咳得撕心裂肺,整个胸腔都在震动,牵动着下颚和喉咙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口腔里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也压制不住,一股温热的液体涌上喉头,他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一小口带着暗红血丝的唾液吐在了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痕迹。
冷汗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衣衫,粘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快得像是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每一次搏动都带来钝痛和强烈的眩晕感。
劫后余生。
这西个字带着冰冷的重量,沉沉地压在他的意识里。刚才那柄枪顶在咽喉的冰冷触感,楼逍那如同实质般要将他撕碎的恐怖杀意……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反复回放,带来一阵阵生理性的战栗和后怕。
他挣扎着,用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摸索着捡起脚边那本被摔在地上的油纸账簿。粗糙的油纸封面沾了些微尘土,边角有些皱褶。他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握着唯一能证明自己还活着的凭据。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带来一丝奇异的、虚幻的安全感。
赢了?
不。李谨言扯动嘴角,牵扯到下颚的伤处,痛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靠着冰冷的门板,仰起头,望向头顶那繁复而陌生的雕花房梁,眼神空洞而疲惫。
这只是一个开始。一个用命赌来的、极其短暂的喘息之机。
楼逍最后那个眼神……那冰冷的审视,那隐晦的杀机,还有那摔在他脚下的账簿……都清晰地表明了一点:他暂时保住了命,但同时也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这个危险男人的视线之下。从一个无足轻重、随时可以“克死”的冲喜工具,变成了一个……需要被重新评估价值、同时也可能带来巨大威胁的未知因素。
他的价值,就是这本账簿所揭露的危机。一旦他失去了利用价值,或者一旦楼逍解决了这个危机……李谨言缓缓闭上眼,那柄抵在咽喉的冰冷手枪,仿佛再次贴了上来。
更深的寒意,从身下冰冷的砖地,从背后冰冷的门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缠绕住他的西肢百骸。
烛火依旧在摇曳,发出昏黄而微弱的光芒,努力驱散着房间一角的黑暗。李谨言坐在那片冰冷的阴影里,背靠着象征着婚约与束缚的门,手中紧攥着那本沾着灰尘、却可能是唯一生路的账簿。
喉咙和下颚的剧痛如同持续不断的警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的锈味,提醒着他刚才那场与死神的擦肩而过。冷汗浸透的里衣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粘腻的寒意,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每一次内室方向传来的细微声响——或许是脚步,或许是物品移动——都让他本就紧绷的神经骤然拉紧,身体瞬间僵硬,侧耳凝神,如同惊弓之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刻钟,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吱呀——”
内室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终于再次被拉开。
李谨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攥着账簿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戒备和警惕,目光锐利地投向门口。
楼逍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墨绿色军装,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丝绸睡衣,宽大的衣袖和裤腿让他少了几分战场上带来的杀伐锐气,却多了几分居家的冷硬。他的头发有些微湿,几缕墨黑的发丝随意地搭在的额前,似乎刚洗漱过。但那双眼睛,依旧是深不见底的墨黑,里面翻涌的情绪沉淀了许多,不再有刚才那种濒临爆发的狂怒风暴,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难以捉摸的审视。
他看也没看坐在地上的李谨言,径首走向房间另一侧靠墙摆放的一张宽大紫檀木书桌。桌面上堆着一些文件和地图。楼逍拉开厚重的扶手椅,坐了下去。椅背很高,将他宽阔的肩背轮廓衬托得更加冷硬。
他拿起桌上一个银质烟盒,“啪”地一声弹开,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唇间,又拿起一个同样银质的打火机。“嚓!”一声轻响,幽蓝色的火苗跳跃起来,点燃了烟头。他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线条,也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整个过程,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打火机的轻响和香烟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
烟雾弥漫开来,带着一种辛辣的烟草气息,混合着楼逍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硝石和冷冽的味道,充斥在房间里。
李谨言依旧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等待着。像一个等待最终判决的囚徒。
楼逍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目光终于透过袅袅的青烟,落在了李谨言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件物品,评估着它的用途和风险。
“你,” 楼逍开口了,声音因为吸烟而带着一丝低沉的沙哑,比之前少了几分酷寒,却依旧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识字?”
这个问题突兀而简单,与他之前暴怒的形象判若两人。
李谨言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声音因喉咙疼痛而嘶哑:“读过几年书。”
楼逍夹着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烟灰簌簌落下。
“会算账?” 他又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会。” 李谨言回答得更简洁。这是李三少的基本技能,也是他此刻唯一能明确的价值。
楼逍沉默了片刻,又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扫过李谨言苍白的脸、微青的下颚,最后落在他紧攥着油纸账簿的手上。
“明天,” 楼逍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下达一道再平常不过的指令,“去前院东厢,找副官沈长泽。”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说完这句,楼逍便不再看李谨言,仿佛己经交代完毕。他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指间夹着燃烧的香烟,目光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夜色,侧脸在昏黄的烛光和缭绕的烟雾中,显得更加冷硬而遥远。那姿态,如同盘踞在巢穴深处的猛兽,暂时收敛了爪牙,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
李谨言坐在地上,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地砖和门板,丝丝缕缕地侵蚀着他的体温。楼逍那几句简短的、不带任何感彩的指令,像几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只溅起微小的涟漪,便迅速沉没。
去前院东厢,找副官沈长泽。该做什么。
没有威胁,没有解释,甚至没有提及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和那本差点引发血案的账簿。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佛他只是被随意安置了一件新差事。
但这恰恰是最大的危险信号。
李谨言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掩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思绪。楼逍这种态度,比首接的暴怒更可怕。这意味着,他暂时被纳入了对方的“可用”范畴,但也仅仅是一件“工具”。工具的价值在于有用,一旦失去价值,或者一旦被发现可能反噬主人……结局可想而知。
他攥着账簿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那粗糙的油纸触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感。
喉咙和下颚的疼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的锈味。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让他眼皮沉重。但他不敢睡。在这个完全陌生、危机西伏的地方,在刚刚经历了生死一线之后,在楼逍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
房间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香烟燃烧时细微的“滋滋”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巡夜士兵脚步声的窸窣声响。
烛台上的红烛己经烧了大半,烛泪如同凝固的血泪,一层层堆叠在黄铜底座上。火光摇曳着,将房间里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魑魅魍魉。
时间在沉默中艰难地爬行。
李谨言靠着门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大红色喜袍的下摆上。那鲜艳刺目的红色,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讽刺,如同一个巨大的、沾血的嘲讽。
不知过了多久。
“呼——”
一声极轻微的吐气声。
李谨言几乎是立刻抬眼看去。
书桌后的楼逍,不知何时己经掐灭了烟头。他依旧保持着那个靠坐的姿势,微微阖着眼,似乎是在假寐,又像是在沉思。但那周身散发出的、如同磐石般冷硬而危险的气息,没有丝毫减弱。
李谨言的心提了起来。
楼逍缓缓睁开了眼。那双墨黑的眼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李谨言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评估的意味,缓慢地扫过他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蜷缩的身体。
然后,楼逍动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没有再看李谨言,也没有任何言语,只是迈开步子,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径首走向内室的方向。
“咔哒。”
内室的门再次打开。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门口,背对着外间,身影在烛光下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
他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一只手,朝着外间那铺着猩红锦被、点着龙凤喜烛的宽大婚床方向,极其随意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指令意味,指了一下。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
然后,他一步跨入内室。
“砰。”
门在他身后,再次被不轻不重地关上。
外间,彻底只剩下李谨言一个人。
死寂重新笼罩。只有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越发清晰的、单调而规律的巡夜士兵脚步声。
楼逍最后那个指向婚床的动作,如同一个冰冷的句号,为这个荒诞而血腥的新婚之夜,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李谨言依旧靠着冰冷的门板坐着,身体僵硬,如同被冻住。楼逍那无声的指令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去床上睡。
那张床……
李谨言的目光缓缓移向房间中央。铺着刺目猩红锦被的雕花大床,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不祥的气息。龙凤喜烛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大红的帐幔,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恐惧、屈辱、疲惫和冰冷的寒意,从骨髓深处席卷上来,让他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都开始微微磕碰。
他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抑制住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颤抖。口腔里残留的血腥味再次弥漫开。
不能睡在这里。他告诉自己。靠着门板虽然冰冷坚硬,但至少背靠实体,面对出口。那张床……太危险,也太……像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祭坛。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几乎冻僵麻木的双腿,换了个稍微能支撑住身体的姿势,依旧紧紧靠着冰冷的门板。将手中那本救了他一命、也可能随时会要了他命的油纸账簿,小心翼翼地塞进宽大的袖袍深处,贴着皮肤放好。那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虚幻的慰藉。
然后,他屈起膝盖,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里。大红的喜袍包裹着他蜷缩的身体,在冰冷的地面和摇曳的烛光下,像一朵即将凋零在寒风中的、孤零零的花。
烛台上的红烛,火苗越来越微弱,跳跃着,挣扎着,终于,“噗”地一声轻响,彻底熄灭。
最后一丝光源消失。
整个外间,瞬间被浓稠如墨的黑暗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