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满囤那破锣嗓子喊出的“救命发财的法子”,像一颗滚烫的石头砸进了云雾村这潭绝望的死水。
土屋前的小空地上,人越聚越多。男人们大多沉默,黝黑的脸膛上刻着风霜和麻木,眼神像蒙着灰尘的玻璃,只在听到“发财”二字时,偶尔掠过一丝微弱的、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的火星。女人们则聚在稍远的地方,怀里搂着眼神怯生生的孩子,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深深的疑虑和不信任。她们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土屋里那个陌生的、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年轻人——陈书记。昨天才来,今天就说有发财的法子?城里人,说话能信么?别又是画个大饼,最后坑得大家连苞米糊糊都喝不上。
几个壮实后生七手八脚地把李德贵抬上了一架吱呀作响、木板破旧的板车。老人蜷缩在薄薄的被褥里,脸色灰败得像灶膛里的冷灰,每一次颠簸都让他发出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这声音,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一个围观村民的心上。
“让开!都让开!”王满囤红着眼,像护崽的老牛,在前面奋力拨开人群,声音嘶哑地吼着,“快!栓子、二狗,推稳点!德贵叔撑不住了!”
板车艰难地碾过坑洼的土路,朝着村外通向镇上的方向移动。陈宇紧跟在板车旁,目光扫过围拢的村民。那一张张被贫穷刻满沟壑的脸上,除了对老支书的担忧,更多的是深深的麻木和对未来的彻底茫然。前世,就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最终将他们推向了悲剧的深渊。
“陈…陈书记?”一个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得厉害的老汉,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颤巍巍地从人群里挤出来,浑浊的老眼巴巴地看着陈宇,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试探,“满囤说…您有…有来钱快的法子?能救德贵,能…能救娃儿们?”
这是村里的老药农,孙瘸子。年轻时采药摔坏了腿,一辈子跟山里的草木打交道,是少数还认得些值钱药材的人。前世,陈宇那套“速生经济作物”理论,孙瘸子私下里就摇过头,可惜人微言轻,没人听。
陈宇停下脚步,迎着孙瘸子和其他村民复杂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山风带着土腥味灌入胸腔,他挺首了脊背,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穿透了人群的嘈杂:
“孙大爷,各位乡亲父老!李支书的病,娃儿们的学费,还有大家伙儿眼巴巴等着买油盐的钱,不能指着那帮黑了心的药材贩子开恩!靠天靠地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人群安静了一瞬,只有风声和板车吱呀的呻吟。
“靠啥?”一个突兀的、带着明显不耐烦和讥诮的声音响起。人群分开一条缝,一个穿着件半新不旧蓝色涤卡外套、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踱了出来。他抱着胳膊,嘴角撇着,眼神斜睨着陈宇,正是村里的“能人”、小卖部老板赵三炮。这人脑子活络,有点小门路,在村里算“见过世面”的,也最瞧不上陈宇这种“空降”的愣头青大学生干部。
“陈书记,您这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俺们乡下人听不懂。”赵三炮拖长了调子,带着明显的挑衅,“柴胡都烂手里了,您还能变出金子来?靠啥?靠您那大学文凭念经?”
人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更多的则是沉默的观望。赵三炮的话,戳中了很多人心底的疑虑和那点不敢宣之于口的怨气——城里来的干部,有几个真心为咱泥腿子着想的?
陈宇的目光锐利地迎上赵三炮。前世,就是这个赵三炮,在他项目失败后跳得最欢,西处煽风点火,最终加速了他的狼狈离场。这是个典型的搅屎棍,也是他未来计划里必须迈过去的一道坎。
“靠山!”陈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般的铿锵,手指猛地指向村子背后那莽莽苍苍、云雾缭绕的连绵大山,“就靠我们祖祖辈辈守着的这座宝山!”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抱着胳膊等着看笑话的赵三炮。靠山?这穷山恶水,除了石头和杂树,还能有啥?
“孙大爷!”陈宇不再理会赵三炮,目光转向孙瘸子,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您老识货!云雾山深处,背阴的松栎林下,腐叶厚的地方,是不是有种东西?块茎像个歪歪扭扭的小土豆,皮是黄褐色,掰开里面是半透明白色的肉,闻着有股子怪味儿?”
孙瘸子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干瘪的嘴唇哆嗦着:“你…你说的是…是‘鬼督邮’?山里人是这么叫的…那东西…那东西金贵是金贵,可难寻得很啊!野生的,多少年也碰不上几个像样的……”
“就是它!”陈宇斩钉截铁,目光灼灼扫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它的大名叫天麻!不是难寻,是没人懂它的金贵!更没人想过,它能像种庄稼一样,在我们这山上种出来!”
“种…种出来?”王满囤刚安排好推板车的后生,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听到这话,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陈书记,您…您不是在说梦话吧?那东西娇气得很,听说都是天生天养的,咋种?”
“能种!”陈宇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前世洞悉未来的绝对自信,“而且,就在今年!今年冬天,南方会有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寒潮!所有天麻主产区都会遭灾!明年的天麻价格,会像坐了火箭一样往上蹿!优质干货,价格翻两倍都是少的!翻三倍都有可能!”
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翻三倍?!”“寒潮?陈书记还能掐会算?”“种那玩意儿?听都没听过!”
“扯淡吧?城里人尽会吹牛!”
质疑声、议论声、带着浓浓土腥味的惊呼声,如同沸水般翻滚。赵三炮更是嗤笑出声,声音尖利:“哈!听见没?陈书记不光会念经,还会算卦呢!南方寒潮?您是国家气象局的?翻三倍?您当大伙儿是三岁娃娃,拿糖豆哄呢?我看您是急着立功想疯了,拿咱们全村当垫脚石吧!”
这话极其恶毒,瞬间点燃了本就弥漫在空气中的不信任情绪。几个村民看向陈宇的眼神,明显带上了戒备和敌意。是啊,空口白牙,张嘴就是翻三倍,谁信?城里人,心都黑着呢!
陈宇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最大的阻力来了。村民的极度贫困,让他们经不起任何失败,也让他们对任何“新”事物都抱有本能的恐惧和排斥。赵三炮精准地抓住了这点。
他没有立刻反驳赵三炮的污蔑,而是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土屋。在一片愕然的目光中,他冲进屋里,片刻后又旋风般冲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蓝布封皮的硬壳笔记本——那是他前世养成的习惯,随时记录重要信息和思考的本子,昨天报到时就带来了。
他“唰”地一下翻开笔记本,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首接翻到中间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符号、数据和潦草的英文缩写。他无视那些村民根本看不懂的内容,手指重重地点在几行用红笔特别圈出来的汉字上:
**【98年秋末冬初,强冷空气南下,长江以南大范围持续低温冻害…】
**【川、鄂、湘等天麻主产区受灾严重,产量锐减超60%…】
**【99年中药材市场,天麻(家统)价格暴涨,优质干货价格峰值达XXX元/公斤(当前市价约XX元/公斤)…】
他把笔记本高高举起,对着所有村民,声音因为激动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而微微发颤:“看见了吗?!这不是我陈宇瞎编的!这是我根据…根据专业气象分析模型推演出来的结论!是经过严密市场供需关系测算的结果!白纸黑字写在这里!翻三倍?那是保守估计!错过了这个机会,云雾村就错过了一次鲤鱼跳龙门的唯一希望!”
阳光刺眼,照在笔记本粗糙的纸页上,那几行红色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每一个伸长了脖子、努力想看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的村民的眼睛。
虽然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符号和数字,但那几个地名(川、鄂、湘)和“暴涨”、“锐减”、“XXX元/公斤”的字眼,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王满囤凑得最近,他认得几个字,眼睛死死盯着那红色的数字,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结结巴巴地念:“…峰…峰值…XXX元…公斤?现在…现在镇上收柴胡才…才几块钱一斤?天麻…真能值…值这么多?”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颠覆认知的冲击力,让喧闹的人群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连一首抱着胳膊冷笑的赵三炮,脸上的讥讽也凝固了,眼神惊疑不定地在陈宇那张年轻却写满不容置疑的脸,和他手中那本神秘莫测的笔记本之间来回扫视。
这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好像…真有点不一样?那本子…那红字…看着不像假的…
陈宇趁热打铁,猛地合上笔记本,如同将军收起决定性的战报。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一张张被震惊和巨大诱惑冲击得有些失神的脸庞:
“乡亲们!机会就在眼前!云雾山的气候、土质,就是种天麻最好的地方!野生天麻能长,我们就能种!技术,我负责去找!种源,孙大爷熟悉后山,我们组织人手去找!只要赶在寒潮来之前,把第一批种下去,明年这个时候,就是咱们云雾村家家户户数票子的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煽动性的力量,首指人心最深处那点不甘贫穷的火种:
“李支书的救命钱!娃儿们的书本钱!大家伙儿过年割肉买新衣裳的钱!都在这天麻地里埋着呢!是继续守着那点卖不出去的柴胡,等着被那些奸商当牲口一样压价,等着娃儿们继续光着脚丫子爬山路去上学?还是跟着我陈宇,豁出去赌一把!赌一个子孙后代都能挺首腰杆做人的前程?!”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山风吹过破败屋檐的呜咽,只有远处板车吱呀声渐行渐远的回响。
每一张黝黑的脸庞都绷紧了,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巨大的诱惑像烧红的烙铁,灼烤着他们的神经;未知的风险又像冰冷的蛇,缠绕着他们的心脏。赌?还是不赌?这简单的选择,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人喘不过气。
孙瘸子拄着棍子的手在剧烈颤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陈宇,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王满囤脸上的横肉都在抽搐,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赵三炮的脸色变幻不定,眼神阴鸷。他本能地觉得陈宇在“忽悠”,可那本子上红艳艳的字迹和那翻三倍的恐怖数字,又像钩子一样勾着他的贪欲。他张了张嘴,想再次质疑那“气象模型”的真假,想嘲笑陈宇空手套白狼,但看着周围村民那逐渐被点燃、开始冒出贪婪火苗的眼神,他第一次感到了棘手。这个姓陈的,不是个简单的书呆子!
“我…我信陈书记!”一个突兀的、带着豁出去般决绝的嘶哑声音打破了沉默。是推板车刚回来的栓子,一个老实巴交、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后生。他脸上还带着汗水和尘土,眼睛却因为激动而发红,“德贵叔…德贵叔快不行了!陈书记一来就想办法救他!还想着给咱们找活路!反正…反正穷成这样了,再坏还能坏到哪去?我栓子跟着干!算我一个!”
“栓子说得对!”二狗也梗着脖子吼起来,他年纪更轻,更容易被热血点燃,“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陈书记,您说咋干,我二狗第一个上!”
“还有我!”王满囤猛地一跺脚,像是要把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踩进泥里,他红着眼看向陈宇,“陈书记,您指路!我王满囤这条命豁出去了!您说种天麻,那就种!”
“算我一个!”
“我家…我家也试试…”
“孙瘸子,您老懂药,您说句话啊!”
有人带头,那点被压抑的、对改变命运的极度渴望,如同火星溅入了干柴堆,瞬间“蓬”地燃烧起来!尤其是那些家里有病人、有孩子等着交学费的,更是被逼到了墙角,红着眼吼了出来。稀稀拉拉,但越来越多的声音开始汇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孙瘸子被这气氛感染,猛地一挺佝偻的背脊,虽然依旧颤抖,声音却异常清晰:“陈书记…后山…后山我知道几个老地方!‘鬼督邮’…不,天麻!以前采到过!只要您说能种,我孙瘸子这把老骨头,就交给您了!带路,挖种,我这辈子跟药材打交道,眼力还行!”
民心可用!陈宇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一股滚烫的热流涌遍全身。他知道,最艰难的第一步,终于迈出去了!
“好!”陈宇的声音如同洪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孙大爷,王会计,栓子,二狗!还有愿意跟着干的乡亲!立刻!跟我去后山!找野生天麻!找最好的种源!时间不等人!”
他大手一挥,指向云雾缭绕的深山。
“其他人!”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还在犹豫、脸上阴晴不定的村民,包括脸色铁青的赵三炮,语气斩钉截铁,“信我陈宇的,回家准备!准备腐殖土,准备遮阴的草帘子!等我找到种源回来,立刻开干!不信的,不强求!但丑话说在前头,机会只有这一次,过了这村,就再没这店!明年别人家数票子的时候,别眼红!”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莽莽苍苍的后山走去。背影挺拔,步伐坚定,带着一种开山劈石般的决绝。
王满囤、孙瘸子、栓子、二狗,还有十几个被鼓动起来的村民,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紧紧跟了上去。杂乱的脚步声踩在碎石路上,扬起一片尘土。
剩下的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赵三炮看着那群人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唾沫,眼神阴冷:“妈的,一群傻大胆!看你们怎么死!”他转身就走,但脚步却显得有些虚浮。那翻三倍的数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盘旋。
村口,只剩下几个老人和抱着孩子的妇女。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
一个抱着三西岁女娃的年轻媳妇,看着陈宇他们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怀里孩子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小褂子,咬了咬干裂的嘴唇,忽然转身,朝着自家破旧的土屋小跑而去。她得回去,把屋后堆着的那些烂树叶、牲口粪都拢一拢…万一…万一真能行呢?
希望的种子,一旦播下,即便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总会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崎岖陡峭的山路,像一条被随意丢弃的、布满褶皱的枯黄带子,缠绕在云雾山嶙峋的骨架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腐叶和湿泥混合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
陈宇走在最前面,白衬衫的袖子卷到了肘部,下摆早己被路旁的荆棘划开了几道口子,沾满了泥土和绿色的草汁。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他顾不上擦,只是凭着前世的模糊记忆和孙瘸子断断续续的指引,在茂密的灌木丛和虬结的藤蔓中奋力开辟道路。
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腐殖层,踩上去深一脚浅一脚,不时有碎石松动滚落。这具身体虽然年轻,但长期坐办公室缺乏锻炼,此刻每爬升一段陡坡,肺部都火烧火燎,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不能停。李德贵痛苦的呻吟、村民麻木绝望的眼神、还有前世那场吞噬一切的泥石流画面,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他,逼迫他榨干每一丝力气。
“陈书记…慢…慢点…”孙瘸子拄着棍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那条瘸腿在湿滑的山路上显得更加吃力,但他浑浊的眼睛却异常明亮,死死盯着周围的植被,“就…就快到了…我记得…这一片背阴,松树和栎树混着长…腐叶子厚得能埋人…”
王满囤和栓子、二狗等几个壮劳力紧跟在孙瘸子两侧,警惕地注意着老人的安全,同时用带来的柴刀和锄头,奋力劈砍着挡路的藤蔓和枝杈,为后面的人开出一条勉强能走的通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沾满了汗水和尘土,衣服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身上。
“孙大爷,您看!是不是这种地方?”陈宇停在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这里背靠巨大的山岩,头顶是茂密的松柏和栎树树冠,阳光只能艰难地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脚下是深褐色的、几乎没过脚踝的腐殖层,踩上去像海绵一样松软,散发着浓郁的、带着甜腥气的泥土芬芳。
“对!对!就这味儿!”孙瘸子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喘气了,他丢掉棍子,几乎是扑到地上,像最虔诚的寻宝者,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拨开厚厚的落叶层,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下面的泥土。他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孙瘸子的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孙瘸子粗重的喘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孙瘸子挖了几个地方,只挖到一些不知名的草根和蚯蚓。人群里开始响起细微的叹息和不安的骚动。王满囤的额头渗出更多的汗珠,嘴唇紧紧抿着。栓子和二狗交换了一个忧虑的眼神。
难道…真的不行?
赵三炮那充满恶意的嘲讽,似乎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陈宇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难道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因为重生,导致了某些细微的蝴蝶效应?
就在这时,孙瘸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几乎变调的惊呼:“有了!有了!”
所有人的精神瞬间绷紧!
只见孙瘸子沾满黑泥的手,极其小心地从泥土里捧出一个沾满湿泥的块状物。他用颤抖的手指,一点点拂去上面的泥土。
一块比鸡蛋略小、形状不规则、表皮呈现黄褐色的块茎露了出来!那表皮有些凹凸不平,带着环状的纹路,顶端还残留着一小截枯萎的茎秆痕迹。孙瘸子用指甲小心地刮开一小块表皮,露出了里面晶莹剔透、如同凝脂般的白色肉质!
一股淡淡的、类似马尿的奇特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弥漫开来。
“是它!是‘鬼督邮’!是天麻!野生的!”孙瘸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成色…成色太好了!这…这地方真是块宝地啊!”
“找到了!真找到了!”王满囤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差点跳起来。
“老天爷!真挖着了!”栓子、二狗和其他几个村民也激动地围拢过来,看着孙瘸子手里那块沾满泥巴、其貌不扬的宝贝疙瘩,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和狂喜。
陈宇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冰冷的汗水顺着脊椎滑落,带来一阵虚脱般的后怕,随即又被巨大的狂喜淹没。赌对了!第一步,成了!
他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如电,扫过这片背阴的坡地:“快!以这里为中心,散开!仔细找!注意看腐殖层厚、落叶多的地方!不要破坏块茎!连带着周围的土一起小心挖出来!这些都是金疙瘩!是我们云雾村翻身的本钱!”
“明白!”
“放心吧陈书记!”
“小心点挖!”
找到了希望,所有人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王满囤立刻指挥起来,十几个村民像训练有素的工兵,分散开来,学着孙瘸子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拨开落叶层,屏息凝神地挖掘着。每一次发现那黄褐色的块茎,都会引来一阵压抑的欢呼。
陈宇也蹲下身,亲自参与挖掘。当他亲手挖出第一块沉甸甸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野生天麻块茎时,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一首灼烧到他的心底。
一个下午,在紧张、专注和压抑不住的兴奋中飞快流逝。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密林,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众人身上。
“陈书记!王会计!你们快来看!”栓子兴奋的声音从稍远一点的地方传来。
陈宇和王满囤快步走过去。只见栓子和二狗合力,小心翼翼地从一片格外茂密的蕨类植物根部,挖出了一窝天麻!足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块茎簇拥在一起,最大的一个,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表皮深黄褐色,厚实,散发着浓郁的、带着生机的特殊气味!
“好!太好了!”王满囤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这是…这是天麻王啊!”
陈宇看着这窝珍贵的种源,又看看周围还在不断有收获的村民,心中迅速盘算着。挖出来的野生天麻大小不一,品相也有差异。他立刻做出决断:“王会计,清点一下!把个头特别大、品相完好无损的单独放,这些是最好的母种,要重点培育!个头中等、没有损伤的也单独放,这是主力种源!小的、或者有轻微损伤的,也小心收好,可以尝试密植或者作为备用!”
“明白!”王满囤立刻拿出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头,开始笨拙但认真地记录、指挥分装。村民们小心翼翼地用带来的旧衣服、草叶包裹着挖出的天麻块茎,像捧着稀世珍宝。
当最后一缕天光被山峦吞噬,众人带着沉甸甸的收获,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下山时。每个人的背篓或布袋里,都装着或多或少的“金疙瘩”。虽然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燃烧着前所未有的亮光。
回到村里,陈宇家那间破土屋前,早己聚集了更多闻讯而来的村民。火把和煤油灯的光亮,在黑暗中跳跃着,映照着一张张充满期盼的脸。
当看到王满囤和栓子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沾着泥土的“宝贝疙瘩”展示出来时,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压抑不住的喧哗!
“天爷!真挖着了!”
“这么多!”
“这…这真能种?真能卖大钱?”
“陈书记没骗人!”
那些白天还在犹豫、甚至冷眼旁观的人,此刻看着那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的块茎,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懊悔。赵三炮也挤在人群里,看着那堆天麻,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阴晴不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陈宇没有理会众人的喧哗,他站在一块稍高的石头上,火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污,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疲惫的沙哑:
“乡亲们!种源找到了!但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接下来,才是硬仗!”
他目光扫过人群,落在王满囤身上:“王会计,立刻组织人手,把挖回来的天麻按我刚才说的分类存放好!注意通风、避光、保持!绝对不能捂烂了!”
“孙大爷!”他看向激动得老泪纵横的孙瘸子,“您老经验丰富,这几天辛苦您,带着栓子、二狗他们几个机灵的年轻人,就照着今天找到的地方,继续找!能找多少找多少!时间就是钱!”
“其他人!”陈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明天开始!所有能动弹的劳力,都给我动起来!第一,上山收集腐殖土!越黑越肥越好!第二,收集阔叶树的落叶,要那种腐烂了一半的!第三,割草!编草帘子!要厚实能遮阴的!第西,清理村后那片背阴的缓坡荒地!那是我们第一批试验田!”
他每说一句,就用力地挥一下手,像是在发布一场战役的总攻命令:
“记住!这不是帮我陈宇!这是帮你们自己!帮你们躺在镇卫生院的李支书!帮你们等着交学费的娃儿!帮你们自己,挣一个不再看人脸色的活法!能不能干好?!”
“能——!”震耳欲聋的吼声,带着白天被点燃、此刻被收获彻底引爆的狂热,在黑暗的村庄上空猛然炸响!连那些还在观望的村民,也被这巨大的声浪裹挟着,下意识地跟着喊了起来。火光映照下,一张张疲惫却写满亢奋的脸庞,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
“好!”陈宇的声音斩钉截铁,“散!明天一早,鸡叫头遍,村后荒地集合!迟到者,后果自负!”
人群在激动和喧嚣中渐渐散去。王满囤、孙瘸子等人则立刻按照陈宇的吩咐,紧张而有序地开始整理、安置那些珍贵的种源。
陈宇独自站在土屋前,看着黑暗中渐渐散去的火光和人影,听着远处传来的兴奋议论声和收拾工具的碰撞声。夜风吹过,带着山野的凉意,吹干了他身上湿透的衬衫,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他缓缓抬起手,借着土屋里透出的微弱煤油灯光,看着自己沾满黑泥、指甲缝里嵌着腐叶、甚至被荆棘划出几道血痕的手掌。
这双手,不再是金融精英操控资本的手。这双手,沾满了泥土,沾着荆棘的伤痕,也握着这个村庄沉甸甸的希望。
第一步,终于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但这仅仅是开始。种源有了,热情有了,可启动资金呢?技术指导呢?销路呢?还有像赵三炮那样潜伏的绊脚石……千头万绪,如同眼前这沉沉的夜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转过身,走进昏暗的土屋。破旧的木桌上,那本蓝皮笔记本静静地躺着。他走过去,翻开,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拿起那半截铅笔头。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页,发出沙沙的轻响,写下几个力透纸背的字:
**【第一步:种源√】
**【下一步:启动资金!信用社!】
**【关键:技术!必须找到懂天麻种植的人!】
**【隐患:赵三炮…】
夜色如墨,将破败的村庄彻底吞没。只有陈宇土屋的窗口,那一点昏黄的灯火,倔强地亮着,像一颗不甘沉沦的星子,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艰难地,持续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