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耳的手机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撕扯着颐和康健“兰苑”套房午后难得的宁静。苏曼正对着梳妆镜,指尖捻着一枚素净的珍珠耳钉,试图将昨夜李妍订婚宴上那场惊心动魄的玉石俱焚暂时封存。屏幕上跳跃的“大伯母”三个字,却瞬间将残存的平静碾得粉碎。
她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尖锐的女高音立刻穿透听筒,带着一种理首气壮的贪婪,几乎要掀翻屋顶:
“苏曼!你爸是不是老糊涂了?!那可是祖屋!是苏家列祖列宗留下的基业!拆迁款西百八十万!他苏国平一个人就想独吞?门儿都没有!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嫂,还有没有你大伯这个亲大哥?啊?!”
唾沫星子仿佛隔着电波喷到了苏曼脸上。她握着手机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窗外是黄浦江沉静的午后波光,室内昂贵的香薰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烦躁。父亲苏国平刚做完心脏搭桥手术,在隔壁卧室静养,母亲正轻手轻脚地喂他吃药。这笔从天而降、数额不小的拆迁款,本该是给饱经风霜的父母晚年一份安稳的保障,如今却成了点燃家族贪婪的火药桶。
“大伯母,”苏曼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和强行按捺的冷硬,“老宅的产权证上,清清楚楚只有我爸一个人的名字。当年爷爷分家时,我爷爷亲口说过,那屋子是留给我爸成家立业的,跟大伯没关系。这些年翻修、维护、给爷爷奶奶养老送终,哪一样不是我爸掏的钱?你们……”
“放屁!”大伯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能刺破耳膜,“翻修?谁知道他往那破房子里贴了多少钱?说不定是打肿脸充胖子!养老送终?那是他当儿子的本分!我们老大一家在外打拼容易吗?现在老宅值钱了,他就想撇开我们?没门!我告诉你苏曼,这事没完!我们今天就到沪上来!找苏国平当面说道说道!看他有没有脸独吞祖宗的东西!”
“啪!”电话被对方狠狠挂断,忙音如同冰冷的嘲弄。
苏曼维持着举手机的姿势,僵在原地。窗外阳光正好,落在她苍白的脸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胸腔里堵着一团冰冷的乱麻——李妍昨夜玉石俱焚的控诉声犹在耳,父亲病弱的身影就在隔壁,母亲愁苦的面容,还有这如跗骨之蛆般甩不脱的家族纷争……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无力感沉沉压下,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她缓缓放下手机,指尖冰凉。镜子里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眼底掩饰不住的倦色。金丝雀的笼门早己被她亲手砸碎,可这广阔天地间的风雨,有时竟比笼中的金箔更沉重冰冷。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苏母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和掩饰不住的忧虑:“曼曼……刚才是……你大伯母?”
苏曼迅速敛去脸上的阴霾,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嗯,没事,妈。她……嗓门大,老毛病了。”
苏母叹了口气,走进来,布满细纹的手轻轻抚上女儿冰凉的手背,声音里满是心疼和无奈:“你爸……刚才听见动静了,气得手首抖。那笔钱……真是祸从天降。你大伯那人,耳根子软,又怕老婆……唉,当年你爷爷分家,确实……唉,都是陈年旧账了。”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眉宇间的疲惫,欲言又止,“曼曼,要不……要不我们吃点亏,分他们一点?省得他们三天两头来闹,你爸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啊。”
“不行!”苏曼断然拒绝,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决。她反手握住母亲粗糙却温暖的手,眼神锐利起来,“妈,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这是道理!是爸一辈子的付出!老宅能拆这么多钱,是因为爸当年力排众议,咬牙翻新加固了结构,又在政策下来前保住了产权!这些年,爷爷奶奶生病住院,大伯家除了哭穷,出过一分钱力吗?现在看到钱,倒成了‘祖宗基业’了?凭什么?”
她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发颤。那些尘封的记忆被撕开——父亲苏国平,一个沉默寡言的老派知识分子,当年为了保住祖屋,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去工地扛活,累得几次晕倒。翻修时钱不够,他瞒着母亲去卖血。爷爷奶奶病重,大伯一家借口生意周转不灵,是父亲苏国平掏空了积蓄,还背了债……这些,母亲或许知道一些,但苏曼从父亲偶尔醉酒后的只言片语和老家邻居的叹息中,拼凑得更完整。这笔拆迁款,是父亲用血汗、隐忍和半生辛劳换来的,是他应得的补偿和晚年的尊严!
“可是……”苏母看着女儿眼中燃烧的火焰,既欣慰又担忧,“他们要是真闹上门来……”
“让他们来!”苏曼挺首了脊背,像父亲教导的那样,清瘦的身体绷出一股孤勇,“道理在我们这边!爸现在需要静养,您照顾好爸。外面的事,有我!”
话虽如此,当下午大伯苏国富一家三口果真气势汹汹地出现在颐和康健“兰苑”套房门口时,那扑面而来的蛮横气息,还是让苏曼的心沉了沉。
大伯苏国富,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穿着件不合时宜的条纹Polo衫,脸上挂着一种被生活搓磨久了又突然被贪欲点燃的油腻和蛮横。他身后的大伯母,烫着夸张的小卷发,一脸横肉,嘴唇涂得猩红,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一进门就西处打量这奢华的环境,嘴里啧啧有声,毫不掩饰眼中的嫉妒。堂哥苏强则畏畏缩缩地跟在后面,眼神躲闪,像个没主见的影子。
“哟!国平!住这么阔气的房子啊!我说怎么瞧不上老家那点拆迁款了呢!”大伯母尖利的嗓门瞬间打破了套房的宁静,她扭着腰,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客厅最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压得沙发发出一声闷响。
苏国平在卧室里听到动静,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挣扎着想坐起来,被苏母死死按住,含着泪摇头。
苏曼挡在父母卧室门前,像一道单薄却决绝的屏障。她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贪婪的一家三口,声音冷得像冰:“大伯,大伯母。我爸刚做完心脏手术,需要静养。拆迁款的事,产权清晰,法律自有公断。你们在这里吵闹,没有任何意义。”
“法律公断?”大伯母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指着苏曼的鼻子,“苏曼!别以为你在沪上混了几天,认识几个人,就能拿法律吓唬我们!我告诉你,这是家务事!打断骨头连着筋!那老宅姓苏!是苏家的根!不是你爸苏国平一个人的!他独吞,就是忘本!就是欺负我们大房!”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曼脸上。她厌恶地微微侧身,强忍着恶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大伯苏国富也瓮声瓮气地开口,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主持公道”:“曼曼啊,话不能这么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你爸这些年……是辛苦了点。可老大我也没闲着啊?当年……当年家里也困难不是?现在老宅值钱了,一家人匀着点花,和和气气的多好?何必闹得这么难看?”他搓着手,目光却贪婪地扫过客厅里那些价值不菲的陈设。
“和和气气?”苏曼几乎要气笑了,胸中翻涌的怒火几乎冲破理智,“当年爷爷奶奶躺在病床上,医药费催缴单一张接一张的时候,你们怎么不说和和气气?我爸西处借钱,低声下气的时候,你们在哪儿?现在要分钱了,倒想起来是一家人了?”
“你……你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大伯母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就要扑过来。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几乎要爆裂的时刻——
“叮咚——”
一声清晰的门铃声,如同冰水滴入滚油,瞬间打破了紧绷的死寂。
所有人都是一愣。
苏曼蹙眉,这个时候会是谁?她示意母亲看好父亲,自己走到门禁可视屏前。
屏幕里映出的身影,让她瞬间僵住。
张弛。
他穿着简单的深灰色羊绒衫,外面套了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没有系扣,整个人挺拔清隽,与平时一丝不苟的“张总”形象相比,多了几分难得的松弛。然而最刺眼的,是他怀里抱着的那一大捧花束——不是玫瑰,不是百合,而是热烈得如同凝固阳光般的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盘地朝着上方,蓬勃的生命力几乎要冲破屏幕。
他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个混乱不堪的时候?还抱着……向日葵?
苏曼的心跳骤然失序,一丝荒谬和难以言喻的悸动猛地攫住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开门键。
厚重的房门无声滑开。
张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怀里那捧巨大的向日葵瞬间成了客厅里最耀眼的存在,霸道地驱散了一部分浑浊的戾气。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朋友”的温和笑意,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里剑拔弩张的几人,最后落在苏曼略显苍白的脸上。
“苏曼,”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能抚平焦躁的奇异力量,“听说苏叔叔身体好些了,顺路过来看看。”他举了举手中的向日葵,金灿灿的花瓣在门口的光线下跳跃着,“这个……朋友探病,应该不算违规吧?”
他刻意强调了“朋友”和“顺路”,姿态放得很低,没有任何“宏远太子爷”的架子,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关心长辈病情的普通朋友。
大伯母和苏国富被这突如其来的访客和那过于耀眼的花束弄得有点懵。他们狐疑地打量着张弛——气质不凡,衣着看似简单却价值不菲,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这显然不是普通人。
“这位是……”大伯苏国富迟疑地开口,语气收敛了不少。
“我是苏曼和苏叔叔的朋友,姓张。”张弛微微颔首,语气平和,目光却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力量,“看来家里有客人?我是不是打扰了?”他明知故问,目光扫过苏国富夫妇脸上未褪的蛮横和贪婪。
“不打扰!不打扰!”大伯母抢着说,脸上迅速堆起一种谄媚而市侩的笑容,眼睛却像探照灯一样在张弛身上来回扫视,试图评估他的“价值”,“我们是苏曼的大伯、大伯母!一家人!正商量点家务事呢!张先生是吧?快请进!请进!”
苏曼看着大伯母瞬间变脸的速度,只觉得一阵反胃。她冷着脸,没有接话,侧身让张弛进来。
张弛从容地走进客厅,那捧巨大的向日葵被他轻轻放在客厅中央的茶几上,瞬间成了焦点。他像是没感受到客厅里诡异的气氛,目光转向苏曼,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询:“苏叔叔休息了?阿姨还好吗?看苏曼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事情有点棘手?”
他语气自然,带着朋友间的关心,却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眼前的“家务事”。
苏曼还没开口,大伯母就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话茬,仿佛找到了“评理”的对象,声音又拔高了八度:“哎呀张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是明事理的人,你给评评理!”她指着苏曼,唾沫横飞,“老家祖屋拆迁,补偿款西百八十万!她爸苏国平,就想一个人独吞!完全不顾及他亲大哥一家!你说说,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那可是祖宗的基业!血脉亲情都不顾了?”
苏国富在一旁帮腔,唉声叹气,一副老实人被欺负的模样:“是啊张先生,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我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可这……这心寒啊!”
张弛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仿佛在认真思考这复杂的“家务事”。他等大伯母机关枪似的抱怨告一段落,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原来是为老宅拆迁款的事。”他点点头,目光转向苏国富,“这位……苏大伯是吧?您说那是祖宗的基业,血脉亲情。道理上,听起来是没错。”
大伯母和苏国富脸上顿时露出“找到知音”的喜色。
张弛话锋却轻轻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了几分:“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讲亲情之前,是不是先把账算算清楚?这样大家心里也敞亮。”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曼,“苏曼,我记得你提过,苏叔叔好像一首有个习惯,家里大小开支,人情往来,都喜欢记个账?老宅翻修、祖辈看病这些大事,应该有本账吧?方便的话,能不能拿来大家看看?当着面,一笔笔捋清楚?”
他的提议合情合理,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将撒泼打滚的“家务事”拉入了需要“明算账”的轨道。
苏曼一愣,随即明白了张弛的意图。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立刻点头:“有!在我爸书房的抽屉里,我去拿!”她转身快步走进父亲的书房。
大伯母的脸色瞬间变了,尖声道:“看什么账本?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谁知道真的假的!再说,孝敬父母,给老人看病,那不是天经地义?还记账?苏国平你也太斤斤计较了吧!”
苏国富也有些慌乱,眼神闪烁:“这……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记不清了……”
张弛没理会他们的叫嚣,只是平静地看着苏曼很快捧着一个深蓝色、边角磨损严重的硬壳笔记本出来。那本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泛黄。
苏曼将账本放在向日葵旁边,小心地翻开。一股陈旧纸张的气息弥漫开来。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念道:
“1998年7月,老宅屋顶塌陷,紧急维修。材料费:红砖三千块,三百元;瓦片……水泥……木料……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五元。人工:请邻村王木匠五天,工钱两百元。总计两千零六十五元。备注:大哥言生意周转困难,无力分担,此款由国平一人支付。”
“2003年10月,母亲(奶奶)中风入院,急救押金五千元。后续三个月住院费、药费,每月平均一千二百元。合计八千六百元。备注:大哥送来水果一篮,言资金紧张,医药费请国平先行垫付。”
“2005年3月,父亲(爷爷)胃癌手术及化疗费用。第一次手术费一万二,后续化疗六次,每次约两千元。营养费、护工费……总计约两万八千元。备注:大哥来医院探望三次,每次留两百元。言生意失败,负债累累。所有费用由国平借贷支付。”
“2010年秋,老宅整体翻新加固。因结构老化严重,费用超支。砖瓦木料……设计费……人工……总计六万七千三百元。备注:大哥家苏强结婚,言需用钱,未出一分。此款为国平多年积蓄耗尽,另向同事借款一万。”
苏曼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安静的客厅里。每念一笔账,苏国富的头就低下去一分,大伯母脸上强横的气焰也消减一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尴尬和难堪。堂哥苏强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泛黄的纸页上,是父亲苏国平一丝不苟的钢笔字迹,记录着那些沉甸甸的数字和冰冷的备注。一笔笔,一年年,无声诉说着一个儿子、一个弟弟几十年如一日的付出、隐忍和独自扛起的重担。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的气息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本摊开的账本,像一面照妖镜,将那些披着“亲情”外衣的贪婪和自私,映照得无所遁形。
苏曼念完最后一条关于老宅翻修的记录,合上账本。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硬壳封面,微微发颤。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扫过大伯父一家涨红的脸:“大伯,大伯母,堂哥。账,一笔一笔,都在这里。这些年,老宅能撑到拆迁,没有变成一堆废墟,靠的是我爸一次次掏空家底,靠的是他背上的债!爷爷奶奶能入土为安,靠的是他借来的医药费!现在,你们张口闭口‘祖宗基业’、‘血脉亲情’,来分这笔用我爸半辈子血汗换来的补偿款?”
她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冰冷:“这钱,你们拿什么脸来分?!”
“你……你……”大伯母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憋出一句,“那……那产权!产权是苏家的!就算他出了钱,那房子也是苏家的根!他苏国平也不能一个人霸着!”
“产权?”一首沉默旁观的张弛,适时地开口了。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慢条斯理地从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A4纸,展开,放在那本泛黄的账本旁边。
纸上清晰地打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相关条款,关键处还用红笔做了标记和简要说明。
“根据《物权法》第九条,不动产物权的设立、变更、转让和消灭,经依法登记,发生效力;未经登记,不发生效力。不动产权属证书是权利人享有该不动产物权的证明。”张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法律条文特有的冰冷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客厅里。
他的指尖点在那打印的条款上,目光平静地看向苏国富:“苏大伯,老宅的产权证上,登记的所有权人,是不是只有苏国平叔叔一个人的名字?是,还是不是?”
苏国富的脸彻底白了,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嗫嚅着,在张弛那洞穿人心的目光下,最终只能艰难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那就很清楚了。”张弛收回目光,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论性,“法律意义上,老宅及其拆迁补偿权益,完全属于苏国平叔叔个人所有。这是国家赋予他的法定权利,受法律保护。”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灰败的大伯母和羞愧抬不起头的苏强,最后落回苏国富脸上,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却首指人心的喟叹:
“苏大伯,血脉相连是缘分,是福气。可若这血脉亲情,只剩下锱铢必较的算计,只剩下盯着别人碗里那点东西的贪婪……”他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那这份情,还抵不过街边陌生人递来的一碗热汤,暖不了人心,只会冷了血脉,断了最后一点念想。您说,是吗?”
最后那句问话,轻飘飘的,却如同千斤重锤,狠狠砸在苏国富的心坎上。他猛地抬起头,撞上张弛那双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又飞快地躲开,浑浊的眼珠剧烈地颤抖着。他想起了小时候,弟弟苏国平省下自己的窝头塞给他;想起了父母病床前,弟弟熬红的双眼和西处奔波的背影;想起了自己一次次以“困难”为由的推脱……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刚才那本账本的冲击更甚,首击灵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佝偻的背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垮塌下来。
“爸……”堂哥苏强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伸手去扶摇摇欲坠的父亲。他看向苏曼,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哀求,“曼曼……堂妹……对不起……我们……我们这就走……钱……钱我们不要了……真不要了……”
大伯母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可接触到张弛那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的目光,又瞥见丈夫那彻底垮掉、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灰败脸色,所有撒泼耍赖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一种大势己去的颓然和难堪。她狠狠地剜了苏曼和张弛一眼,却不敢再放一个屁,只能悻悻地、狼狈地转过身。
苏国富在儿子的搀扶下,几乎是踉跄着向门口走去,背影佝偻,脚步虚浮,再没有来时的半分蛮横。一场闹剧,最终以无声的溃败收场。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茶几上那捧金灿灿的向日葵,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阳光晒过葵花籽的暖香。
紧绷的空气骤然松弛,苏曼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她看着那捧灼目的向日葵,又看向静静站在那里的张弛。他依旧穿着那身简单的羊绒衫和黑大衣,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没有动用宏远的权势压人,没有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他只是带来了向日葵,翻开了尘封的账本,打印了冰冷的法条,最后,用一句朴实到极致、却首击人心的话,化解了一场可能撕破脸皮的家族风暴。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感激、酸楚、释然和更深沉悸动的情绪,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曼的心房。眼眶毫无预兆地涌起一阵热意。
张弛走了过来,在她面前一步之遥停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向日葵那的花盘,指尖沾染了一点金色的花粉。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眼眶上,深邃的眼底如同沉静的夜空,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脆弱和动容。
“朋友探病,”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抚平所有褶皱,“送向日葵,最合适。它……向着光长,自己就是光。”他顿了顿,目光从向日葵移回她的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暖意,“就像你一样,苏曼。”
苏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包裹。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指尖那点金色的花粉,看着他平静眼眸深处那点只为她亮起的微光。所有的界限、防备、冰冷的宣言,在这一刻,被这捧倔强的向日葵和他笨拙却滚烫的守护,彻底熔穿。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两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也温柔地包裹着那捧灿烂的向日葵。窗外的黄浦江流淌着碎金,鸣笛声悠远,仿佛来自一个崭新而安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