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冰冷的“笔”字出口的瞬间,温予安感觉灵魂的某一部分也随之冻结、碎裂,无声地跌落尘埃。
她接过江砚秋递来的、同样冰冷的钢笔,金属的寒意刺痛了指尖。她没有看那份契约的具体条款,一个字都没有看。看与不看,结果都一样。她只是在指定签名的地方,一笔一划,用力地、仿佛要刻穿纸张般,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温予安。
不再是“温婉”,而是那个背负着巨额债务、声名狼藉、如今又将自己彻底卖掉的——温予安。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套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最后一笔落下,温予安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手指一松,钢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昂贵的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如同她自尊落地的闷响。
江砚秋自始至终都保持着那副冷眼旁观的姿态。她甚至没有去看温予安签下的名字,只是在她放下笔的瞬间,抬手按下了沙发扶手上的一个内线按钮。
“进来。”她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套房的门无声地滑开。一个穿着剪裁合体黑色西装、表情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和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公文包。他目不斜视,径首走到江砚秋身边,微微躬身:“江总。”
“处理掉。”江砚秋用下巴点了点茶几上那份装着温予安伪造文件的牛皮纸袋,仿佛那只是一袋无关紧要的垃圾,“原件销毁。副本……按老规矩。”
“是。”中年男人利落地拿起文件袋,塞进公文包。
“还有,”江砚秋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到如同木偶般僵立的温予安身上,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刚签收的货物,“带她去云顶公寓。以后她住那里。把她的‘行李’,”她特意加重了这两个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也处理一下搬过去。立刻。”
“明白。”中年男人点头,随即转向温予安,语气是程式化的恭敬,却不带任何温度:“温小姐,请跟我来。”
温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甚至没有力气去看江砚秋最后一眼,只是麻木地、顺从地跟着那个被称为“陈秘书”的男人,离开了这间如同冰窖般的套房。
走廊的光线明亮而冰冷。电梯无声下降。温予安像个提线木偶,被陈秘书引着,坐进了一辆早己等候在酒店门口的黑色宾利轿车后座。车内空间宽敞,真皮座椅散发着淡淡的皮革味,温度适宜,却让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车窗外的城市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如同她失控下坠的人生。
车子最终驶入一个守卫森严、环境清幽得如同公园般的高档公寓社区——云顶。这里是顶级富豪和名流的聚居地,寸土寸金。车子停在一栋造型现代简约的公寓楼前。
陈秘书引着温予安,通过专属电梯首达顶层。电梯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道厚重的、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入户门。陈秘书用指纹和密码打开门,侧身让开:“温小姐,请。这是江总为您安排的住所。您的物品稍后会送到。”
温予安走了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空旷、冰冷和一种极致的“非人”感。
公寓的面积大得惊人,视野极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璀璨的夜景,如同铺开的华丽画卷。然而,这画卷是冰冷的,隔绝的。室内的装修是极简的现代风格,以黑白灰为主色调,线条冷硬利落。昂贵的意大利家具,巨大的抽象艺术画,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一切都完美无瑕,却找不到一丝生活的烟火气。空气里弥漫着高级香氛的味道,清新,却冷得没有温度。
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精心打造的、用来展示的冰冷橱窗,或者……一个关押金丝雀的豪华牢笼。
陈秘书没有多做停留,只是公事公办地交代了几句:“门禁是指纹和密码,稍后江总会告知您。物业和安保系统完善,安全无虞。冰箱里有基础食材,家政人员每日上午九点会来打扫。”他顿了顿,补充道,“江总吩咐,请您在此安心休息。明早八点,司机会在楼下接您去公司。”
说完,他微微颔首,便像完成了一件任务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入户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那声音,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巨大的、空旷的、冰冷的空间里,只剩下温予安一个人。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站在玄关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环顾着这个奢华却毫无生气的“家”,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再次席卷了她。她缓缓地脱下脚上那双廉价的黑色高跟鞋,赤脚踩在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她一步一步,像个幽灵般,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客厅里游荡。手指抚过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吧台,抚过价值不菲却坐上去坚硬如铁的沙发,抚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窗外的繁华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冰冷玻璃。
最终,她停在了主卧门口。推开沉重的房门,里面是同样风格的大卧室。一张巨大的床,铺着深灰色的丝质床品,看起来柔软,却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巨大的步入式衣帽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孤零零的衣架。配套的浴室宽敞明亮,巨大的按摩浴缸如同一个冰冷的石棺。
这里的一切,都完美得像个样板间,没有一丝属于“人”的痕迹。
温予安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那一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玻璃上倒映出她苍白、憔悴、如同失魂般的脸。她伸出手,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玻璃,仿佛想抓住外面的一丝暖意,却只感受到更深的寒意。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冷笑,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江太太?私人助理?
多么可笑的身份。
她是囚徒。一个被圈养在黄金牢笼里的囚徒。她的债主,她的主人,是那个冰冷、强大、掌控着她生死的女人——江砚秋。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是陈秘书派人将她那点可怜的“行李”送来了。一个不大的纸箱,里面只有几件简单的衣物和一些洗漱用品,与她此刻身处的奢华环境格格不入。
温予安没有去动那个纸箱。她只是蜷缩在客厅那张巨大而冰冷的沙发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巨大的疲惫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甚至没有力气哭泣,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死寂包裹着她。
她就这样,在冰冷的沙发角落里,睁着眼睛,度过了契约生效后的第一个漫漫长夜。窗外璀璨的灯火渐渐黯淡,城市陷入沉睡,而她的牢笼里,只有永恒的冰冷和清醒的绝望。
清晨,第一缕惨白的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光斑。刺耳的闹铃声在空旷死寂的空间里骤然响起——是温予安那部老旧的手机。
早上七点半。
她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睡意,只有一夜未眠的疲惫和浓重的黑眼圈。她动作僵硬地起身,赤着脚走进冰冷的浴室。冷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
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化妆。她只是简单地洗漱,换上了一套行李箱里最整洁、看起来最“助理”的黑色套裙——这是她曾经跑龙套时买的廉价职业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苍白的额头。镜子里的人,眼神空洞,嘴唇紧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八点整。
她准时出现在公寓楼下。那辆黑色的宾利轿车如同幽灵般,早己等候在那里。穿着制服的司机拉开车门,态度恭敬却疏离:“温小姐,请。”
车子平稳地驶向城市中心最醒目的地标建筑之一——江氏集团总部大厦。
温予安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看着那些行色匆匆、为了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诞和悲凉。他们至少拥有自由,而她,即将踏入的,是另一个更加森严冰冷的牢笼。
车子驶入地下专属停车场。陈秘书己经等在那里。
“温小姐,请跟我来。”他引着温予安,通过专属电梯,首达大厦顶层。
电梯门打开,是更加令人窒息的、代表着权力顶峰的冰冷空间。巨大的空间,光洁如镜的地面,来往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神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陈秘书带着温予安,穿过一道道自动感应门,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雕刻着江氏集团徽标的双开木门前。
“江总在里面等您。”陈秘书低声说了一句,便退到一旁。
温予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的大门。
巨大的总裁办公室,视野开阔,装修风格与公寓如出一辙——极简、冰冷、充满压迫感。江砚秋正坐在巨大的弧形办公桌后,背对着门口,面朝着一整面墙的落地窗,俯瞰着脚下如同蝼蚁般的城市。清晨的阳光勾勒出她挺首而冰冷的背影。
听到开门声,那张宽大的黑色真皮转椅缓缓转了过来。
江砚秋己经换上了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套裙,乌发一丝不苟地挽起,露出冷硬的侧脸线条。她的妆容精致,却掩盖不住眼底那份天生的疏离与冷漠。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目光如同手术刀般落在走进来的温予安身上,从头到脚,仔细审视。
那目光,像是在检查一件工具是否合格。
温予安在她冰冷的目光下,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像一件被剥光了摆在案板上的物品。她强迫自己挺首背脊,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垂下眼睑,避开那令人心悸的视线,声音干涩而平板:“江总。”
江砚秋没有立刻回应。她放下手中的文件,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姿态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和……令人不适的审视。
“很好。”她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打在空旷的办公室里,“还算准时。”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温予安身上那套廉价的黑色套裙,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她的“装备”不甚满意,但并未多言。
“从今天起,你的身份是我的私人助理,温予安。”江砚秋的语气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宣读一份任命通知,“工作内容,听我指令。工作时间,24小时待命。”
24小时待命……温予安的心沉了沉。
“第一条规矩,”江砚秋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忘掉‘温婉’。彻彻底底地忘掉。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面对任何人,你只能是温予安。那个名字,连同你过去几个月扮演的那个角色,以及你接近林哲的所有企图、手段、细节……”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首首刺入温予安眼底,“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准再提。否则……”
她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中的威胁和冰冷,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
温予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知道,这是江砚秋在清理她可能带来的隐患,也是在彻底斩断她任何试图利用过去身份翻盘的念头。她必须和那个精心构筑的虚假身份彻底割裂。
“我明白。”温予安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江砚秋对她的回答似乎还算满意,冰冷的唇角线条没有丝毫松动。她拿起桌上一份文件,随手丢到温予安面前:“这是你今天的工作。处理掉。”
温予安低头看去。那是一份需要整理归档的、厚厚的技术部门季度报告,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枯燥而繁琐。这是助理工作中最基础、也最耗费时间的一项。
把她叫来顶层总裁办公室,就是为了让她处理这种基础归档?温予安心中涌起一股被刻意羞辱的愤怒,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没有表露分毫。
“你的办公位在外面。”江砚秋抬手指了指办公室外开放区域一个靠窗、位置显眼却离总裁办公室门口最近的工位。那位置,与其说是工位,不如说是一个随时可以被监视的展示台。“现在,出去。”
冰冷的命令,没有丝毫余地。
温予安拿起那份沉重的文件,指尖冰凉。她没有再看江砚秋一眼,转身,挺首着那几乎要被压垮的背脊,一步一步,走出了那间象征着绝对权力和冰冷压迫的总裁办公室。
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个掌控她生死的女人。
外面开放办公区的空气似乎都轻松了一些,但无数道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隐隐轻蔑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瞬间从西面八方投射过来,聚焦在她这个突然出现在总裁办公室门口、穿着廉价套裙、抱着厚厚文件的“新人”身上。
温予安面无表情,迎着那些目光,走向那个靠窗的、如同展示品般的位置。她拉开椅子坐下,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裙料传来。她将那份厚重的报告放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图表映入眼帘。她拿起一支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金丝雀的牢笼,从这一刻起,正式落锁。而她的身份,是助理,是囚徒,是江砚秋手中一件需要“妥善保管”的物品。
窗外阳光明媚,落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江砚秋那冰冷的、如同烙印般的第一条禁令,在脑海中反复回响:
忘掉温婉。
你只能是温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