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深入骨髓的冷,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薄薄的、硬得像纸板的“被子”,狠狠扎进皮肉,钻进骨头缝里。林薇,不,现在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告诉她,她叫林晚——被这蚀骨的寒意硬生生冻醒了。
意识像沉船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浮上水面。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视觉,而是听觉和嗅觉。
耳边是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间或夹杂着幼童细弱蚊蚋的、带着哭腔的抽噎:“娘…冷…饿…”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霉味、尘土味、淡淡的尿臊味和某种植物腐败气息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霸道地钻进鼻腔。林晚下意识地想抬手捂鼻子,却发现手臂僵硬麻木,几乎不听使唤。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只有昏暗的光线和晃动的影子。几秒后,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乌黑的房梁,里面挂着厚厚的蛛网,随着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寒风微微晃动。墙壁是黄泥夯实的,裂开了几道狰狞的口子,冷风正肆无忌惮地从缝隙里灌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垂死野兽的呜咽。屋顶铺着发黑的茅草,好几处透着微弱的天光,显然漏得厉害。
她躺在所谓的“炕”上,身下是硬邦邦、凹凸不平的土坯,铺着一层薄薄的、颜色污糟辨不出原色的干草。身上盖着的“被子”,与其说是被子,不如说是一堆破布烂絮勉强缝合的产物,又硬又沉,带着浓重的、洗不掉的霉味和汗味。
“咳…咳咳…小花,别哭…娘…娘没事…” 那压抑的咳嗽声来源处,一个形容枯槁的妇人蜷缩在炕的另一头,身上裹着同样破旧的单衣,头发枯黄散乱,脸色蜡黄得不似活人。她一边咳得浑身颤抖,一边伸出瘦得皮包骨的手,试图去安抚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缩成一团,像只受惊的小鹌鹑。身上套着一件明显大几号的、满是补丁的破袄子,小脸冻得发青,嘴唇干裂,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惊恐和泪水,正无声地淌着。“娘…我饿…”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妇人衣角,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钝刀子一样割在林晚心上。这是妹妹,林小花。记忆碎片告诉她。
炕沿下,一个同样瘦小的男孩,看起来十岁左右,穿着同样不合身、打着赤膊(袄子大概给了妹妹)的破旧单衣,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林晚能清晰地听到他肚子里传来一阵阵响亮的、如同擂鼓般的“咕噜”声。男孩似乎很羞愧,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这是弟弟,林小石。
屋子的中央,一个跛着脚的中年男人,正佝偻着背,借着从破窗纸透进来的、惨淡的晨光,笨拙地搓着草绳。他手指粗大,布满冻疮和老茧,动作却显得力不从心。搓几下,就得停下来,揉揉那条明显不自然的、僵首的右腿,脸上布满愁苦的皱纹,眼神空洞地望着地上散乱的干草。每一次搓动,都带着一种绝望的、机械的麻木。这是父亲,林大柱。
饥饿感,像一只贪婪的巨兽,在胃里疯狂地啃噬、撕扯。那是一种超越了林薇作为现代人所能想象的极限的饥饿,伴随着阵阵眩晕和恶心。寒冷更是无孔不入,让她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体在薄薄的“被子”下瑟瑟发抖。
“我…怎么了?”林晚的脑子一片混乱,现代办公室冰冷的屏幕、键盘的触感、咖啡的香气…与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疯狂交织、碰撞。记忆的碎片如同洪水般涌入——属于“林晚”的、短暂而贫苦的十五年人生,还有属于“林薇”的、猝然结束的二十八年社畜生涯。信息量巨大,冲击得她头痛欲裂。“穿越?开什么玩笑!我改方案改到猝死,就是为了来这里挨饿受冻?” 内心的咆哮无声地炸响,充满了荒谬、愤怒和不甘。她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顶多就是抱怨过老板苛刻、吐槽过甲方难缠,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稍显厚实、浆洗得还算干净的蓝布棉袄的妇人端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走了进来。是隔壁的柳婶子。
“大柱家的,”柳婶子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同情和无奈,目光扫过这一屋子的凄惶,最后落在还在咳嗽的赵氏身上,“这…唉,家里也没多的,就剩这点稀汤了,给孩子垫垫肚子吧。” 她把碗放在屋里唯一一张三条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子上。碗里是浑浊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粟米汤,稀得可怜,上面飘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
林大柱慌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想要站起来,却因腿脚不便一个趔趄,脸上满是窘迫和感激:“柳婶子…这…这怎么好意思…又麻烦您…”
赵氏挣扎着想坐起来道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
柳婶子连忙摆手:“快别动了!都这样了,还讲这些虚礼做啥!让孩子趁热…唉,好歹是口热的。” 她看着炕上冻得发抖的小花和角落里的石头,再看看一脸死灰的林晚(林薇的灵魂还在剧烈震荡中),重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老天爷真是不开眼…” 她摇摇头,不忍再看,转身匆匆走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那沉重的绝望就会把她也压垮。
门被带上,寒风依旧从缝隙里钻进来。
屋里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只有赵氏压抑的咳嗽声和林小花忍不住的、细小的呜咽。
林大柱跛着脚,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粗陶碗,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他走到炕边,声音干涩沙哑:“晚丫头,醒了?好点没?来…你和弟弟妹妹…分着喝点…暖暖身子…” 他看着林晚,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期盼。他以为女儿只是病了一场刚醒,却不知这壳子里己经换了一个在崩溃边缘挣扎的灵魂。
那碗所谓的“汤”,散发着微弱的、带着土腥气的谷物味道。碗沿是豁口的,碗身布满污渍和裂纹。林晚的目光从碗移到父亲沟壑纵横的脸,再到母亲蜡黄病容上痛苦的神色,最后落到弟弟妹妹那因极度饥饿和寒冷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上。
胃里的饥饿感依旧在咆哮,但另一种更冰冷、更沉重的感觉——铺天盖地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穿越…古代…一贫如洗…”林晚(林薇)的内心在疯狂地呐喊、质问,最终化作一片冰冷的死寂。看着眼前这碗能照见人影的“救命汤”,看着家人眼中那卑微到尘埃里的期盼,一个清晰而残酷的认知,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意识深处: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带着这残破不堪的一家人,活下去!
否则,下一个无声无息冻死、饿死在这破屋里的,可能就是她自己,或者那个才七岁的小女孩。
她艰难地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属于这具年轻身体的冰凉触感。属于林薇的惊涛骇浪被强行压下,属于林晚的、为了生存而必须燃烧的火焰,在绝望的灰烬里,点燃了第一点微弱的火星。活下去,成了此刻唯一的目标,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粗陶碗的边缘,冰凉粗糙的触感异常真实。“好…”她听到自己发出一个极其沙哑、陌生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分着喝。”
那碗浑浊的稀汤,成了她在这冰冷异世,咽下的第一口苦涩现实。活下去的路,漫长而黑暗,而她,才刚刚在绝望的深渊里,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