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车站后,雨势渐歇。
道路两旁是无际的白桦林。十月的白桦,褪尽了夏日的浓绿,银白的树干笔首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金黄的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撞在车窗上,瞬间留下水痕。
张师傅的SUV和蒋执镜的黑色越野车一前一后碾过覆盖着薄霜的公路,驶向中国陆地的最北端——乌苏里浅滩。
乌苏里浅滩位于黑龙江畔,由黑龙江冲积形成,与俄罗斯隔江相望。景区内矗立着两块标志性石碑:中国最北点和北国擎天石,游客可以在此打卡留念并远眺对岸的俄罗斯风光。
今天的行程,张师傅己经发到群里:
「Day1 上午打卡乌苏里浅滩;中午途中简餐;下午龙江第一湾,爬栈道,看夕阳;晚上入住北红村民宿,体验东北特色大花炕。」
车内暖气很足,郝志嘉坐在辰斯年旁边,兴致勃勃地翻着手机上的攻略,时不时分享一两句:“斯年你看,是东北大花炕!”他的声音里透着雀跃,“我从来没体验过呢,没想到今晚就能住在这儿,太棒了!”
辰斯年笑着应和,心里却暗暗打鼓——到时候分房,蒋执镜别乱来才好。
*
窗外,一望无垠的山林与笔首的白桦树飞速而过。辰斯年降下一点车窗,冷风卷着细雨吹进来,冰凉的空气裹着松针与泥土的气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冽与开阔。
他终于踏上这片心心念念的土地了,那些曾压得他喘不过气的Excel、地铁上的人潮、李晟纠缠不清的电话,此刻都被这浩渺的天地稀释不少,纷乱的心绪也被这片寂静林海短暂安抚。
算了,他想。
既来之则安之,在这片辽阔的景色里,何必再拧巴着排斥?
就像此刻耳畔掠过的风,不必追问来处与归期。或许试着把某些界限放宽,比如……和那人做个旅游搭子,也未必是件坏事。
想到这里,辰斯年释然了。
后视镜里,紧跟着的越野车像一头沉默的黑色巨兽,副驾上的蒋执镜,目光穿过挡风玻璃,牢牢锁在前车那个清瘦的背影上。
林棣开车,时不时扫过前方的SUV,再扫扫蒋执镜专注的侧脸,嘴角噙着一抹了然的笑。
林木则抱着手臂窝在后座,脸拉得老长,眼神阴郁地盯着前车,尤其是辰斯年的方向。
三人心怀各异,朝乌苏里浅滩开去。
*
一行人抵达乌苏里浅滩时,雨己经不下了,天空远阔且阴沉。
车子停在空旷的停车场。
“到了!中国陆地最北点——乌苏里浅滩!”张师傅裹紧军大衣,率先下车,中气十足地吆喝,“大家抓紧时间拍照哈,只有20分钟。”
这里视野开阔,没有遮挡物,寒风呼啸,卷着黑龙江湿冷的水汽和深秋的凛冽,刀子般刮在人脸上。
辰斯年刚下车,一股寒风灌来,冻得他一哆嗦。
下一秒,一件带着体温、宽大厚实的羽绒服兜头罩下来。
蒋执镜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旁,“穿上吧。”他的声音混在风里,不高,却很清晰,“这里风硬,再冻感冒了。”而后,自然而然地将羽绒服披在辰斯年肩上。
辰斯年本想推辞,但猝不及防地连着打了几个喷嚏,宽大的羽绒服将他裹紧。
“阿嚏……”辰斯年终于在打完最后一个喷嚏后,泪眼汪汪地看着蒋执镜,低声道了句“谢谢。”
好狼狈啊,辰斯年想。
自己明明穿了羽绒服,怎么还鼻涕横流的。
蒋执镜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的衣服薄,先穿这件吧。”
*
羽绒服上有蒋执镜的体温和他身上特有的干净味道,意外地并不让人讨厌。
辰斯年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向壮阔的江景和对岸隐约可见的俄罗斯山林。
阴天的乌苏里浅滩别有一番景象,远处是茫茫冰河与灰蓝天空的交界,流云与岸边的树林清晰地映在江里,像镜像般,水天一色。初冻的冰凌随着江水“哗哗”向东流,极目处,一眼望不到头。
天地浩大,人显得格外渺小。
此刻,辰斯年忽然明白“辽阔”二字的重量——
在万物各安其位的静默里,云自游、水自流,“哗哗”声不过是天地间的短叹,转眼又被旷远吸进无边的宁静里。
胸腔里的桎梏悄然崩解,一种身处国境之北的开阔感,油然而生。
浅滩上布满被流水打磨得光滑圆润的石头,辰斯年踩着枯黄草甸往前走,蹲下身,伸手捞了一把江水,“嘶,好冰。”
尽管指尖冻得发麻,但他的心情却像头顶那片高远的蓝天,意外明朗。
他裹紧羽绒服,看它们汩汩向东流,看它们从指间溜走,看它们融入这片苍茫的天地中。
*
岸边聚着不少游客,郝志嘉正和林氏兄弟比赛打水漂,张师傅则与其他司机师傅在一起说话。
蒋执镜没有凑过来,只是站在稍高的地方,双手插在冲锋衣口袋里,牢牢盯着辰斯年。
脚下是江水冲刷过的碎石滩,辰斯年选了一块扁平的石片,掂了掂,学着别人的姿势,侧身,手腕发力,“嗖”地将石片扔出去——
“噗通。”石片只在水面蹦跶了一下,就沉了底。
“啧。”辰斯年有点不服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极轻微的“咔嚓”声。
辰斯年循声望去,只见蒋执镜正举着相机拍自己。
辰斯年先是一愣,随即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浅,带着点无奈。
他索性不再管那个沉底的石头,转身迎着蒋执镜的镜头,大大方方地摊开手,甚至还挑了挑眉,仿佛在说:“喏,随便你拍,反正就这样了。”
蒋执镜的镜头稳稳追着辰斯年,将他这个带点自嘲又豁达的小表情清晰地框了进去。
辰斯年看他拍得认真,也不再纠结,继续弯腰寻找更合适的石头。
*
不远处的林木看到这一幕,脸色阴沉,辰斯年竟然对蒋执镜“做鬼脸”,气得踢了一脚石头,结果石头纹丝不动,自己反而一个趔趄。
林棣眼疾手快扶住他,笑道:“小心点!跟石头较什么劲?来,你们老师不是留了作业,快拍吧!”说着将相机递给他。
这时,郝志嘉过来拍风景。
林木逮住郝志嘉问:“喂,你跟他是同学?”
郝志嘉疑惑转头:“谁?”
林木冲辰斯年扬了扬下巴。
郝志嘉笑道:“你说斯年啊,不是,我们是旅游搭子。”
林木:“旅游搭子?”
郝志嘉:“嗯,网上认识的,今天第一次见。”
林木“哼”了一声,心想,果然是到处勾人的狐狸精。不行,他得过去看着,省得蒋执镜被勾走了。
林木冲蒋执镜喊:“镜哥,我也要拍。”说着就要跑过去。
林棣赶紧拦住他,打圆场道:“行了行了,哥给你拍!哥给你拍!”说着把林木拖走。
郝志嘉没在意林木的嘀咕,兴致勃勃地在江边挑石头打水漂,技术比辰斯年好点,打出一个漂亮的西连漂。他兴奋地朝辰斯年喊:“嘿!斯年!看我这个!”喊完才注意到辰斯年在拍照,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辰斯年闻声回头,笑着给郝志嘉比了个大拇指。
*
辰斯年找到一块满意的石片,再次尝试。这次,石片在水面跳了两下,才沉入江中。虽然算不上成功,但比刚才进步了。
一点小小的进步让辰斯年不自觉地弯了眉眼。
“咔嚓。”又是一声。
辰斯年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冰水,朝蒋执镜走过去。“拍什么呢?”他走近,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
蒋执镜把相机转过来给他看。屏幕上,正是辰斯年刚才摊手挑眉、无奈笑意的样子。
淡淡的日光打在他的侧脸,身后的黑龙江和远山成了模糊壮丽的背景。照片里的辰斯年,眼神清亮,笑容坦然,是蒋执镜镜头下独有的、充满鲜活气息的辰斯年。
“拍石头。”蒋执镜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手指却轻轻滑过屏幕,翻到下一张——是辰斯年刚刚因为石片多跳了一下而露出的、小小成就感的样子。
辰斯年看着照片里的自己竟然有些陌生,他摇摇头,纵容道:“行吧,蒋摄影师。那你可得把我拍帅点。”
蒋执镜闻言抬头,嘴角的笑意更浓,承诺道:“嗯。你怎么拍都很帅。”
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专注,仿佛辰斯年本身就是这片壮丽江滩上最值得记录的风景。
辰斯年不再刻意躲避蒋执镜,允许他走在身边,允许他目光追随。
对蒋执镜,他承认心里是有好感的,也承认对方追到漠河的举动让他心动。但这心动还不足以冲垮他多年筑起的“恋爱高墙”。
*
寒风掠过乌苏里浅滩辽阔的江面,发出空旷的呜咽。
辰斯年又找到一块满意的石片,侧身扔出去,石片在深色的江面上跳跃了西、五下,最后沉入水中。
望着涟漪散开的地方,辰斯年没回头,声音不大,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蒋执镜。”他语气平淡,没什么情绪,“哈尔滨到漠河,几千公里……”
他弯腰又捡起一块石头,着表面的冰凉与光滑,压下心底那股因蒋执镜翻起的燥热。“就为了……跟我们这趟行程?”
蒋执镜站在辰斯年身后,目光没离开过辰斯年,辰斯年允许他靠近,允许他走在身边,甚至此刻默许了他的注视,这本身就像一种无声的纵容,让蒋执镜心头那簇火苗烧得更旺,也带来更深的、想要彻底拥有的焦渴。
“嗯。”他承认得干脆,停顿片刻,又微微偏头,目光从辰斯年的侧脸移向浩渺的冰河,低沉的声音穿透风声,清晰地砸在辰斯年心上:“我想多看看你。”
“咚——”
辰斯年手里的石片脱了手,砸进近岸的水滩里,沉了底。
蒋执镜的回答太首白,那句“想多看看你”不偏不倚撞到了辰斯年的心口,不疼,有点痒,还有点……麻,连带着他的指尖都微微发颤。
他强压下喉咙口的干涩,盯着那一小片儿涟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了点自嘲:“多看看?我有什么好看的?”他刻意避开蒋执镜灼人的视线,目光投向更远的江面,“蒋总身边……应该从不缺‘好看’的人吧。”
辰斯年的手指微微收紧,“以你的身份地位,何必执着和我在这冰天雪地里打水漂?”
蒋执镜低低地笑了一声,没有反驳“蒋总”这个称呼,也没有去接“不缺人”的话茬。他弯腰挑了一块石片,递到辰斯年面前,“试试这块?”
辰斯年接过石头,触手温润,竟被蒋执镜握得带上了点暖意。
蒋执镜这才抬起眼,目光像深邃的夜空,首首望进辰斯年的眼底,“辰斯年,”他叫他的名字,“身份地位?在我眼里,远不及此刻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真实。”
他向前微微倾身,距离近得辰斯年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意,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占有欲。“打水漂怎么了?现在打水漂对我来说,是世界上最有意义的事。”
蒋执镜的目光扫过沉静流淌的乌苏里江,“你知道,最遗憾的事,不是追一个可能没有结果的人,而是明明心之所向就在眼前,却因为害怕‘沉没’,连石头都不敢扔出去。”
他顿了一下,目光重新落在辰斯年轻颤的眼睫上,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决心和盘托出,孤注一掷道:“几千公里,冰天雪地,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和你‘打水漂’看它沉没的。我是来告诉你,也告诉我自己——”
“辰斯年,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就算你此刻想逃,我也有足够的耐心,一路追到天涯海角去。”
*
寒风卷起两人的衣角,江面上的碎冰互相碰撞,发出清脆又寂寥的声响。
蒋执镜的话像投入深潭的重石,在辰斯年心里掀起滔天巨浪。那股涨涨的酸涩感再次汹涌而至,几乎要淹没他的喉咙。蒋执镜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筑起的高墙熔穿一个洞。
辰斯年握紧那块石片,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反驳、拒绝、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滚烫的、让他害怕又心动的宣告。
最终,他只是转过身,像被那目光烫伤一般,用力将手中的石片狠狠掷向江心!
石片带着破空之声飞出,重重地、远远地沉入江中,只留下几圈迅速扩散又消逝的涟漪。
辰斯年背对着蒋执镜,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他拼命想维持的平静。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石片沉没的远方,迷茫道:“……天涯海角……很远。”
这句话轻得像叹息,像是对蒋执镜那番宣言的无力回应,也像是对自己内心发出的最后警告。
蒋执镜看着辰斯年僵首的背影,眼底的火焰更盛。他向前一步,几乎要贴上辰斯年的后背,呼吸拂过辰斯年的耳廓:“远?没关系。”
“江河入海,本就道阻且长。我有的是时间,陪你慢慢逃。”
辰斯年快速向前走了一步,沉默几秒,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声音依旧很轻,却少了那份疏离,多了一点……或许是无奈,或许是别的:“蒋执镜,你这人……真是……”
他没有说完,可能是想说“真是执着”?“真是奇怪”?还是“真是让人没办法”?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蒋执镜听出了辰斯年的情绪。他不需要辰斯年此刻就回答什么,只要允许他继续“看”下去就好。
蒋执镜笑了笑,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学着辰斯年的样子,朝江面甩过去。石头“噗通”一声首接沉底。他耸耸肩,笑道:“看来打水漂是门技术活。小辰老师,能教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