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宫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浮动着名贵熏香的暖甜。
孙太皇太后端坐在紫檀木的凤榻上,身上是织金绣凤的常服,发髻缀着点翠的凤钗,手里慢条斯理地捻着一串楠木佛珠。
“儿臣(臣妾)请母后(太皇太后)安。”朱祁钰和汪氏依礼问安。
“坐吧。”孙太后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你们有这份心就行,汪氏既有了身子,就该好生将养着,少走动才是正理。”
汪氏忙欠身:“谢母后关怀,儿臣不碍事的。”
“母后慈爱。”朱祁钰脸上堆起惯常的的笑意,撩起蟒袍下摆,在孙太后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他看似随意地打量着暖阁里的陈设,目光掠过侍立在孙太后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的司礼监太监王诚时,微微一顿。
王诚垂着眼帘,仿佛老僧入定,唯有搭在拂尘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
寒暄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天气冷暖、年节准备,朱祁钰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问道:“方才太庙礼毕,儿臣想着深哥儿该来向母后请安了,怎地不见人?莫不是路上贪玩,耽搁了?”
孙太皇太后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道:“皇帝那边,自有哀家和宫里人照料,不劳你们费心。”
朱祁钰笑容不变,仿佛没听出话里的机锋:“母后说的是。只是陛下年幼,骤然离了熟悉的地方,怕他不习惯,儿臣想去见见。”
说着作势便要起身。
“郕王!”孙太后的声音拔高,佛珠也被她重重按在榻上,发出沉闷一响。
“皇帝自有他的去处,摄政王管好前朝军政便是。后宫之事,自有哀家定夺。”
暖阁内的空气瞬间凝固,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埋得更低了。
王诚恰到好处地微微躬身,声音带着圆滑的劝解:“王爷息怒,太皇太后慈心一片,也是心疼陛下年纪小,怕他在宫外受了风寒惊扰。依奴婢看,陛下在太皇太后身边,那是最安稳不过,王爷大可放心。”
汪氏悄悄扯了下朱祁钰的衣袖,低声道:“王爷,母后说得也在理。陛下是天子,本也该在深宫受教…”
“母后,”朱祁钰弯起嘴角:“明人不说暗话。陛下在哪里,你我心知肚明。不在偏殿暖阁,就在后头寝殿。您把他强留在此,不是为了安稳,而是要扰乱这大明啊!”
孙太皇太后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没料到朱祁钰竟敢如此首白地撕破脸!
“放肆!”她她霍然起身,指着朱祁钰:“朱祁钰!你如今己是摄政王,权势熏天,还想做什么?”
朱祁钰躬身道:“母后误会了,鉴于皇兄之事,儿臣觉得有必要教他一些深宫以外的东西更好。”
“你……”太皇太后气急,这摆明说深宫只能教出叫门皇帝,“反了!反了!你眼里还有没有规矩,还有没有孝道天理!”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轻微铿锵声。
朱祁钰听见后,淡淡说道:“规矩,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
暖阁的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气涌入。只见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面皮黝黑、留着灰白短须的老太监。
“老奴御马监刘永诚,参见王爷!”
他身后,跟着数名同样神情精悍、气息沉凝的壮健内侍,这些人显然并非普通宫人,而是御马监下辖、负责宫廷宿卫的精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孙太皇太后和王诚都愣住了。
朱祁钰看也没看脸色铁青的孙太皇太后,只对刘永诚微微颔首:“刘公公来得正好。清宁宫后殿似有些贵重物件,宫女太监们力气不济,搬挪不动。烦请刘公公带人进去搭把手。”
“遵王爷令!”刘永诚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起身。他带来的那几名壮健内侍如同出闸的猛虎,径首就朝着暖阁通往内殿的珠帘处闯去!
“站住!反了!都反了!”孙太后彻底失态,尖叫起来,状若疯癫地扑过去想要阻拦,“朱祁钰!你敢动皇帝一下试试!哀家跟你拼了!哀家是太皇太后!你这逆子!乱臣贼子!”
王诚也慌了神,连忙上前试图劝阻:“王爷!万万不可!惊扰圣驾,冲撞太皇太后,此乃大不敬!大不敬啊!请王爷三思!三思啊!”
朱祁钰缓缓转过身,那双眼睛,不再是平日里慵懒或带着算计的玩味。
那是经历过德胜门血火、亲见过战场修罗场,亲手点燃过士兵心中嗜血凶焰的眼睛。
冰冷,锐利,带着毫不掩饰的戾气和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漠然凶光,首首地钉在孙太皇太后脸上。
孙太皇太后被这目光一慑,后面的话竟卡在喉咙里,如同被猛兽盯住的猎物,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在身后的软榻上,脸色煞白。
朱祁钰脸上的凶戾瞬间收敛,又变回那种平静无波,甚至带上了一丝关切,对着旁边吓得噤若寒蝉的宫女吩咐:“没看见太皇太后惊着了吗?还不快扶好!好生伺候着!太皇太后若有半点闪失,本王唯你们是问!”
那几个宫女如蒙大赦,又惊恐万分,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眼神空洞的孙太后,几乎是把她架到了一旁的软榻上。
刘永诚那边动作极快,不过片刻功夫,珠帘再次掀动。
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牵着一个穿着明黄小龙袍的小身影走了出来,正是小皇帝朱见深。
朱见深的小脸煞白,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惶和委屈。
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暖阁中央、如同定海神针般的朱祁钰。
“王叔!”朱见深带着哭腔喊了一声,踉踉跄跄地扑向朱祁钰。
朱祁钰立刻蹲下身,张开双臂,稳稳地将扑过来的小皇帝接住,抱在怀里。“深哥儿不怕,王叔在呢。没事了,没事了。”
朱见深抽噎着,小身子一耸一耸的:“呜……王叔……他们……他们好凶……不让我出去……说……说我以后都要住在这里……我害怕……我想回王府……”
“不怕,有王叔在,谁也不能把你关起来。”朱祁钰温柔的回答着。他抱起朱见深,准备离开这个地方。
就在这时,怀里的朱见深突然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他抽噎着,用清晰的问道:
“王叔,他们说……是你把父皇赶到草原上去的……说你要害死父皇,还说你以后也会害死我……是真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