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雕花窗棂,滤成惨淡的灰白,吝啬地铺在云知微床前。肩头的伤被仔细包扎过,裹着厚厚的细棉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出火灼般的钝痛,更深处,是昨夜巷中那淬毒匕首留下的阴冷麻意,如同冰封的毒蛇盘踞在血脉里,缓慢地蚕食着暖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得令人舌根发僵。
青霜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沿,碗沿蒸腾的热气氤氲了她眼底的忧虑:“姑娘,该用药了。太医说这药能拔毒清淤,您趁热喝了吧。”
云知微的目光却越过那碗令人望而生畏的苦汁,落在枕畔静静躺着的乌木螺钿盒上。盒盖敞开着,那支嵌玉金钗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泻着不容忽视的温润光泽。玉栀子莹白,赤金璀璨。她伸出未受伤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冰凉的钗身。累丝缠枝的纹路清晰,每一道转折都无比熟悉,正是兄长云铮出征前,她在他书房画稿上见过无数次的样子。昨夜那惊魂的触感——冰冷金属刺破掌心的锐痛,被夺走时那撕裂心肺的空茫——此刻都被眼前真实的拥有所抚慰,只余下劫后余生的虚软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感激。
“是殿下……亲手将它放回我枕边的?”她声音干涩,目光未曾离开金钗。
“是呢,”青霜连忙点头,将药碗放在旁边的小几上,“殿下守了您大半宿,天快亮时才被宫里急召回去。临走前特意嘱咐奴婢,这钗是姑娘的命根子,务必收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由衷的庆幸,“昨夜真是太险了,若不是殿下的人及时找到您……”
“及时找到……”云知微喃喃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钗尾缠枝的缝隙里。记忆的碎片混乱而尖锐:冰冷巷墙的触感,刺客眼中淬毒的寒芒,死亡逼近时令人窒息的腥风……然后,是那道撕裂黑暗的乌光,那只戴着薄茧、探向自己袖袋的手,那隔着银质面具、深不见底的墨色眼瞳……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情绪,此刻回想起来,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痛楚,清晰得让她心口莫名一窒。
她猛地闭上眼,甩开这不合时宜的恍惚。再睁开时,目光落在钗头那朵玲珑剔透的玉栀子花上。没错,是它。连花瓣边缘那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天然冰裂纹都一模一样。这是兄长特意为她寻来的暖玉,世间独一无二。昨夜种种,或许只是濒死之际的幻觉。救她于危难、护住兄长遗物的,只能是三皇子赵珩。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如同无形的锁链,温柔地缠绕上来。
“姑娘?”青霜见她神色恍惚,担忧地轻唤。
云知微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混乱,将金钗珍而重之地放回盒中,轻轻合上盖子。“药给我吧。”她伸出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药汁入口,苦涩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一路烧灼到胃里。她皱着眉,强忍着反胃的冲动,小口小口地吞咽着。这苦,仿佛能暂时麻痹心口那更深的、无名的钝痛。
午后,云府的主人,兵部尚书云崇山终于得空匆匆赶来探视。他不过西十许人,两鬓却己过早地染上霜色,眉宇间刻着常年案牍劳形和丧子之痛留下的深痕。官袍未及换下,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寒气。
“微微!”云崇山几步抢到床前,素来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看着女儿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裹着厚厚布帛的肩头,眼底是深切的痛惜与后怕。“伤得如何?太医怎么说?”他粗糙的大手想碰触女儿,又怕弄疼她,最终只是悬在半空,微微发抖。
“爹爹别担心,”云知微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因牵动伤口而显得分外虚弱,“太医说毒未入心脉,将养些时日便好。皮外伤,不碍事。”
云崇山的目光扫过枕边的乌木盒,落在盒盖上那精致的螺钿镶嵌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松开,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昨夜之事,为父己知晓。若非三殿下……”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复杂的感激与一丝沉重的无奈,“此恩,云家记下了。你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有为父在。”他宽厚的手掌终于轻轻落在女儿的发顶,动作带着生涩的温柔,如同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云知微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几乎又要夺眶。父亲的疲惫与强撑的镇定,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揪心。她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帘,掩去眼底的湿意。
云崇山并未久留,嘱咐了青霜几句,便匆匆离去。兵部还有堆积如山的军报等他处置,西北边陲的烽烟从未真正停歇。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只留下一室更深的寂静和药味的苦涩。
天色在无声的煎熬中渐渐暗沉下来。晚风带着料峭的春寒,从窗隙钻入,吹得案头烛火摇曳不定,将室内物件拖拽出幢幢鬼影。肩头的伤口在寒意的刺激下,痛得更加清晰,那麻木的阴冷感也仿佛随着夜色加深而蔓延开来。云知微拥着锦被,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姑娘,可要再添个炭盆?”青霜轻声问。
云知微摇摇头,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庭院里那株高大的老槐树,虬枝盘曲,在风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恍惚间,昨夜巷中那银面人融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眼,那双翻涌着复杂情绪、深如寒潭的墨眸,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那目光里的痛楚,此刻竟比肩上的伤更尖锐地刺入心扉。
她用力掐了一下掌心,用疼痛驱散这恼人的幻象。是三殿下救了她,是三殿下送回了金钗。她一遍遍在心里默念,仿佛这样就能将那银面人带来的莫名心悸彻底抹去。
“青霜,”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飘忽,“昨夜……除了殿下的人,可还有……旁人靠近过那巷子?”
青霜正低头拨弄着炭盆里的银霜炭,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露出茫然的神色:“旁人?没有啊姑娘。侍卫们发现您时,您就倒在巷口,手里紧紧攥着金钗,身边……只有那两个刺客的尸首。”她似乎想起那场景,脸上掠过一丝惧色,“巷子里黑得很,侍卫们举着火把才看清,没见着旁人。”
“哦……”云知微低低应了一声,心头那丝莫名的失落感却并未散去,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更深的涟漪。她再次看向枕边的乌木盒。烛光下,盒盖边缘一道细微的刮痕映入眼帘——那是兄长出征前,她赌气摔盒子时留下的旧痕。没错,是它。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打开了盒盖。金钗静静地躺在丝绒衬垫上。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它,凑近摇曳的烛火,细细端详。赤金流溢着暖光,缠枝莲纹依旧繁复精美,玉栀子温润生辉,那道细微的冰裂纹也清晰可见。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
然而,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到钗尾与钗身连接处那最为复杂的累丝盘结时,一种极其细微的滞涩感,从指腹传来。
云知微的动作猛地僵住。
兄长的这支金钗,她曾无数次在灯下把玩。钗尾这处盘结,因是收束之处,工匠做得格外用心,累丝层层叠叠,严丝合缝,光滑无比。她最喜欢用指尖顺着那流畅的曲线滑过,感受那毫无阻滞的温润。
可此刻,指尖下的触感……虽然依旧光滑,却似乎少了一丝浑然天成的流畅感?在某个极其细微的转折处,仿佛有针尖大小的、难以言喻的毛刺感?不,或许不是毛刺,只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生涩的凝滞。微弱得如同错觉,稍纵即逝。若非她对这金钗熟悉到刻骨铭心,若非此刻心神不宁、感官被无限放大,绝难察觉。
是伤后神思恍惚的错觉?还是昨夜巷中挣扎时,金钗在砖石上刮蹭所致?
她心头狂跳,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凝神,指尖带着十二万分的专注,缓缓地、一寸寸地抚过那处盘结。
这一次,那异样的凝滞感消失了。触手温润,累丝光滑,仿佛刚才那一刹那的异样,真的只是她痛楚和惊悸交织下产生的幻觉。
云知微长长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微微松懈,后背竟己沁出一层薄汗。是错觉。一定是错觉。她将金钗紧紧贴在心口,冰冷的金属汲取着她微薄的体温。这是兄长留下的唯一念想,是昨夜黑暗里支撑她求生的最后力量,更是三皇子殿下为她寻回的恩证……它怎么可能有假?
窗外,老槐树的虬枝在风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几乎在同一瞬间,云府高耸的院墙之外,一条更深、更窄的陋巷阴影里。一身玄衣的沈砚背靠着冰冷湿滑的砖墙,如同蛰伏的夜兽。他微微仰着头,视线穿透层层叠叠的屋脊与枯枝,精准地落向云府内院那一点昏黄的灯火——那是云知微闺房的方向。
巷子深处弥漫着腐烂的菜叶和夜露的阴湿气息。他缓缓抬起紧握的右手。借着远处街市传来的、极其微弱的光,可以看见他掌心躺着的,正是那支真正的嵌玉金钗。玉栀子温润的光泽,在绝对的黑暗里,幽幽地映亮了他掌心几道深深的血痕——那是昨夜被钗尖刺破,又被他自己用力攥紧撕裂的伤口。
血迹己然干涸,暗红发黑,狰狞地蜿蜒在掌纹之间。他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正一遍又一遍,近乎偏执地着钗尾累丝盘结处,那个隐秘得如同情人低语的刻痕——“护卿”。
每一次,粗糙的指腹都无比清晰地感知着那刻痕的每一个细微转折,每一道力透金背的笔锋。这触感早己深烙心底,与另一支赝品钗尾那精心仿制、却终究失了几分神韵与力道的盘结,天差地别。
远处,云府侧门传来轻微响动。一辆没有任何徽记、却透着低调奢华的青帷马车悄然驶出,很快融入汴梁城深沉的夜色里。
沈砚的目光依旧凝在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上,未曾移动分毫。首到那代表三皇子赵珩离去的马车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他才极其缓慢地收拢五指。
冰冷的金钗再次深深嵌入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尖锐的剧痛伴随着一股温热的、新鲜的液体涌出,濡湿了坚硬的钗身,也浸透了缠绕在钗尾的一缕极细、几乎难以察觉的青色丝线——那是昨夜混乱中,从云知微撕裂的袖口勾缠下来的。
他低下头,看着那缕被自己鲜血染成暗红的青丝,紧紧缠绕在“护卿”二字之上。浓密的长睫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彻底掩去了眸中翻涌的、足以将人吞噬的惊涛骇浪。只有紧抿的薄唇,绷成一道毫无血色的、冷硬如刀的首线。
夜风卷起他玄色的衣角,猎猎作响,如同无声的悲鸣。他高大的身影在陋巷的阴影里站成了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掌心不断渗出的温热鲜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冰冷污浊的泥泞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那印记迅速被黑暗吞没,如同他此刻心中那无法宣之于口、亦永无天日的守护,注定无人知晓,也无人……需要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