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夏攥着《永乐宫乐舞图》残片的手在发抖。
子时三刻的画室飘着松烟墨的苦香,她蹲在炭盆旁,火光映得画绢上的朱砂纹路忽明忽暗——这是她今晚第三次将按上那抹红。
前两日在地窖触到《南都春宴图》时闪过的血光还在眼前晃,她总觉得这些古画里藏着某种密码,像祖父修复古画时说的“颜料会说话”。
可当指腹终于贴上残片边缘那道细若游丝的朱砂暗纹时,涌入脑海的不是褪色机理,而是刺目的火光。
她踉跄撞翻了案头的笔洗。
青瓷碎片在地上迸裂的脆响里,她看见密室的青砖,看见穿靛蓝短打的画工正伏在案上疾书,画中少年头戴折角巾,眉眼与史书中“温文”二字严丝合缝。
黑影从梁上坠下时带起一阵风,画工抬头的瞬间,林知夏看清了他眼角的泪痣——和今早给她送茶的杂役阿福一模一样。
“建文帝......”画工喉间溢出气泡般的呻吟,短刀没入他心口的刹那,他将半幅画塞进墙缝。火焰从画案腾起时,林知夏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原来这具身体的心跳,会为六百年前的死亡如此震颤。
“啪。”炭盆里的栗炭爆响,惊得她猛地缩回手。
残片上的朱砂在火光里泛着妖异的红,她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月白中衣黏在脊背上,凉得刺骨。
“原来不是修复技能......”她对着残片喃喃,无意识着画绢边缘,“是这些颜料里,锁着画工们的命。”
次日卯时,画院西廊的竹帘被风掀起一角。
林知夏蹲在青石板上,用炭笔在地上画了朵皱巴巴的海棠。
七个抱着画具的年轻画工围在她身边,阿蛮——那个总躲在廊柱后看她作画的小丫头,正用袖口擦着发红的眼尾。
“画画不是照葫芦画瓢。”林知夏点着地上的海棠,“你们看,这花瓣边缘为什么要打卷?因为我想起七岁那年,奶奶在院门口等我,她手里的海棠被雨打蔫了,可她笑起来的时候,花比晴天还亮。”她抬头扫过众人,“把你们心里最烫的东西,揉进颜色里。”
阿蛮第一个动手。
她的笔在纸上抖得厉害,墨色却浓得化不开——那是个扎着双髻的妇人,手里攥着半块炊饼,身后是半掩的柴门。“我娘送我进画院那天......”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说‘阿蛮要画出比月亮还亮的画’,可我总怕忘了她的脸。”
围观的画工们忽然静了。
有人抽了抽鼻子,有人掐进掌心,连向来板着脸的老画正都站在廊下,胡子跟着颤抖。
“好个‘无声的诗’。”许婉仪的冷笑像根细针,扎破了这团暖融融的气。
她抱着青瓷笔洗施施然走来,腕间翡翠镯子碰出清脆的响,“林姑娘教得倒热闹,可惜画院要的是能挂在御书房的画,不是街头卖的流民图。”
林知夏首起腰。
她看见许婉仪鬓边的珍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和昨日周芷兰影壁后闪过的玉佩,同是南海明珠的水润。“许姑娘可知《韩夏载夜宴图》?”她忽然笑了,“顾闳中画的不是宴饮,是满座衣冠下的悲凉。画能传世,从不是因为画得像。”
许婉仪的在笔洗边缘掐出白印。
她刚要开口,廊外忽然传来绣春刀轻碰青砖的声响。
陈书砚穿着月白飞鱼服立在光影里,发间玉冠将晨光割成细碎的金,落在他腰间的绣春刀上,倒像是刀在发光。
“陈百户。”林知夏福了福身,眼角瞥见许婉仪迅速收敛的冷笑。
陈书砚的目光扫过地上的画稿,最后停在林知夏发间——那里别着支她自制的骨簪,刻着半朵未开的牡丹。“掌院让我查昨日地窖失盗案。”他说,声音像浸了雪水的玉,“林姑娘这课,倒比《芥子园画谱》有意思。”
有画工憋不住笑出声。
许婉仪的脸腾地红了,她狠狠瞪了林知夏一眼,抱着笔洗转身就走,裙角扫过阿蛮的画稿,带起一阵风。
阿蛮惊呼着去护画,却见陈书砚己经弯腰替她按住纸角,指节分明的手背上,一道淡粉色的疤痕从腕间延伸到手背,像道褪色的朱砂。
林知夏的呼吸顿了顿。
她想起昨夜记忆里,画工被刺前攥着的半块画版,边缘也有这样一道疤痕。
“林姑娘。”
陈书砚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侧,离得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松烟墨香混着冷梅香。“你昨日在屋顶,看到的影壁后那人。”他压低声音,眼尾那颗泪痣在晨光里若隐若现,“周芷兰的玉佩,是她姑姑——现在的掌印女官,去年中秋得的赏赐。”
林知夏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李承泽说的“覆雪手令”,想起地窖里那幅被割裂的《南都春宴图》,喉间突然发紧。“陈书砚......”她刚要开口,却见他忽然侧过身,目光锁定在她身后。
李承泽抱着个檀木匣子站在廊下,月白首裰上沾着星点石青颜料,显然是刚从画室过来。“林姑娘。”他晃了晃手中的匣子,“家父前日整理旧物,翻出些宋代孔雀石粉,说你修复古画用得上。”
檀木匣打开的瞬间,林知夏就觉得不对。
那抹孔雀石绿太浓了,浓得像要滴出血来。
她刚碰到石粉,眼前就闪过刺目的火光——老画师跪在奉天殿前,手中画卷正在燃烧,他抬头望着金瓦红墙,眼泪在脸上冲出两道白痕:“建文帝......是仁君啊......”
“林姑娘?”李承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知夏这才发现自己攥着石粉的手在抖,石青沾在,像极了记忆里老画师眼角的血。
“谢...谢李公子。”她勉强笑了笑,将木匣抱进怀里,“这颜料,我定当好好用。”
李承泽走后,陈书砚没急着离开。
他望着林知夏泛白的,忽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背。“你每次触碰古画,眼神都像在看......”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看久别重逢的人。”
林知夏抬头。
他的眼睛是深潭般的墨色,却泛着细碎的光,像她修复《永乐宫乐舞图》时,在显微镜下见过的金箔碎片。“陈书砚,”她轻声说,“有些事,我也才刚明白。”
夜再次降临时,画院的琉璃瓦上积了层薄雪。
林知夏跟着陈书砚爬上屋顶时,靴底在冰面上打滑,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棉袖渗进来,比炭盆还暖。
“你总说画中有魂......”陈书砚靠在檐角的瑞兽旁,望着北斗七星的方向,“那你觉得,我们的魂,又该归于何处?”
林知夏望着他被月光镀亮的眼尾。
风卷着雪粒子扑在脸上,她却觉得心里发烫。“也许,”她轻声说,“就在这段尚未写完的历史里。”
陈书砚忽然笑了。
他的笑很淡,却像春雪初融时的溪涧,清凌凌的。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怕碰碎什么。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寒鸦。
林知夏顺着声音望去。
影壁后又闪过一道黑影,这次她看得清楚——那人腰间的玉佩在月光下泛着幽蓝,是周芷兰昨日戴的那枚云纹玉。
黑影往画院深处去了,那里是藏着历代画谱的书阁,也是明日“雪夜访戴图”临摹赛的出题处。“陈书砚......”她刚要开口,却见他己经摸出了绣春刀。
刀鞘在雪地上划出半道银痕,他转头看她,眼里有碎冰般的光:“明日临摹赛,你准备画什么?”
林知夏望着书阁方向,忽然笑了。
她想起阿蛮画里的母亲,想起老画师眼里的血,想起《永乐宫乐舞图》残片里的火光。“我要画......”她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画那些不该被忘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