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装糊涂的高手
天高星烁,月上中天,照亮了山村旁,一座依山而建的大邸店。
得得得…月光下有匹高头大马,朝着邸店慢慢行来,马背上趴着一名来客,将头埋在马鬃里。
店门忽然开了,一群伙计从灯火通明的邸店中奔出,跑过去牵马。马上来客却没有反应。
伙计中一个领头的连声呼唤:“客官,客官?”
来客轻轻咳嗽了几声,缓缓从马上坐起,脸色苍白。
领头的双手抱拳,行揖道:“在下是青丘邸店伢头,幸会客官!不知尊驾姓氏?”
来客一抱拳,有气无力道:“那没啥,别说您不知道,连我也不知自己竟然姓‘氏’。”
众人一愣,来客便要跨下马来,谁料身子不稳,竟从马鞍上滑下去,‘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背上负着个鼓囊的包裹,一摔之下,裹中叮叮啷啷一阵乱响。
众人围着来客,却不搀扶,伢头瞧了瞧那匹黄膘骏马,咧嘴笑道:
“客官,我方才是问您姓什么,不是说您就姓‘氏’…啊,看来您定是位贵人,来咱们蔽县有何贵事啊?”
来客缓缓爬起身来,拍了拍尘土道:
“没贵事,我本来要去金乡县的,看来是迷路了,才到了你们 ‘蔽’县来,
恩…可说还真没听说过‘蔽’县这地方,我还在大随国境内吗?”
众人又是一愣,眼瞧这糊涂蛋弯着腰朝邸店慢慢走去,黄膘马紧随身后。
伢头追上去,忙道:“客官,这里不是‘蔽’县,正是金乡县,你没有迷路到海外去!
客官,你且等等,咱们乡正有令:‘坊间皆传,长白山妖人能施展巫蛊邪术。为防妖人潜入县中,残杀百姓,凡旅客入住咱们邸店前,须通报姓名籍贯,方能入内。’”
来客侧头瞧着伢头,神色疑惑道:“您说话太快,最后一句也没听清。”
伢头叹了口气,朗声缓缓道:“您把名籍通报一下!”
来客点头道:“‘您要把名籍通报一下!’好啊,那您就通报给我吧!”
伢头喊道:“不是我通报给您,是您通报给我!”
来客点头道:“哦,我通报给你呀!是通报给您什么?”
伢头喊道:“名~籍~”拉出了大大的长声。
来客点头道:“哦,名~籍~呀,名~籍~怎么啦?”
伢头叫道:“什么怎么?快把名籍通报给我们呀!”
来客点头道:“哦,把名籍通报给你们,好嘞!是把谁的名籍通报给你们?”
伢头道:“这…自然是通报您的嘛!”
来客点头道:“哦,通报您的名籍…那您就跟我通报吧!”
一个伙计忍无可忍,细如蚊声嘀咕道:“真是要命了,这不长耳朵的蠢猪!”
来客眉头一轩,即刻回头反骂:“他娘的,你骂谁呢?你才是不长耳朵的蠢猪!”
伙计恼道:“这么小声骂你,你一耳朵就听真切了,方才咋他娘成了傻子聋子…”
“放肆!”伢头厉声喝止伙计,又挤出满脸假笑,温声道:“客官,您别理会这些不懂事的小崽子,请把名籍跟我报一下…”
伢头不断追问旅客名籍,倒不真是防范妖人作乱,而是另有缘故:
这里其实是家黑店,平日装作邸店经营买卖;一遇到有钱的‘贵客’上门,便会探问底细。若‘贵客’不是出身门阀、豪强家族,只是普通客商,亦没有厉害的靠山撑腰,就会惨遭谋财害命。
伢头见这来客骑着一匹黄膘骏马,背后包裹中时不时发出金属碰响。便认定他是个带了黄白物件的‘贵客’,是以非尽快问出底细不可。
“客官,您快把姓名籍贯说出来,小的好招待您进店呀!”
伢头口中虽然客气,心下却十分恼怒,只忍不住入怀摸了摸短刀:
若不是主人立下这必须问清底细的死规矩,他早就一刀送这蠢货归西了。
哪知这回来客却点头道:“我听明白了,您是在问我的名籍么?”
伢头差点儿跳起来,连声大喊:“正是正是!谢天谢地,您终于听清啦!”
来客点点头,抱拳道:“好说,在下姓‘氏’,乃‘蔽’县生人!”
“狗日的,这厮原来是装糊涂,成心在耍笑我的!”伢头心下暗骂,恨不得便掏刀砍人了,可猛然想到这来客一副插科打诨的做派,真像个放浪形骸的士族纨绔,这下更加拿不定他的底细,只得强忍怒气。
忽然他心生一计,当即打了个哈哈:“对了,昨晚上咱们这来了个耳聋的蠢猪,是叫‘狗杂碎’的,这‘狗杂碎’呀,骑着一匹黄膘马,还背着个大包裹,客官您认不认识此人?”
伙计们登时会意,跟着哂笑起哄。伢头这是指桑骂槐,暗骂来客是‘狗杂碎’,想激他发火:
倘若来客真是个士族贵子,定然忍耐不住,便会将自己的底细尽数吐露,到时候再道歉便了;倘若他不敢发火,只装作不懂,那便是可以下手的‘点子’了。
(点子,江湖黑话,乃肉票之意。)
来客闻言却沉吟起来:“耳聋…叫‘狗杂碎’…哦!对对!”他抬头道:“我认识此人!”
一位伙计笑问道:“是吗?您和‘狗杂碎’还是熟人?”众人一阵哄笑。
来客嘴角微微一翘,答道:“是啊,他儿子在青丘邸店当伢头呐!”
伢头神色一僵,笑容登时化作恼怒,西个伙计连忙止住笑声。
来客一进邸店大门,只闻到一阵扑鼻的焦香,口中顿时生津。却见厅堂之中,伙计们纷纷端着肥鸡、烤鹿,各色烹制好的山珍菜肴,摆上了一大桌宴席。
一位身着锦缎绸衣,身形魁梧之人坐在宴席正座上,乃是这里的乡正。更是这家邸店的主人,他今日正好来此打猎游玩。
(乡正:一乡之长,管理五百户,多由当地的豪强家族担任。)
乡正见到来客,起身走来。伢头连忙收起怒色,恭恭敬敬揖礼道:“二爷,有贵客来了!”
乡正点点头,对来客一抱拳:“这位客官远道而来,怎么称呼啊?”
来客却几步冲到席桌前,从一只油滋滋的烧雉鸡上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中,连吸带嚼将的鸡肉吞下肚去。这才丢下鸡骨,舒了口气道:
“在下姓衡,名亨佷(hen)。是涿郡的珠宝商人,我三天没吃饭了,有得是钱,我要住上间,快烧洗澡水来…”说着又撕了一条肥鸡肉塞入口中大嚼,抓起桌上一杯酒水仰头喝个干净。
伢头心中一阵恼火:“小兔崽子,我方才‘左右’问你名籍,你‘横竖’不说,非要到主人面前‘上下’才肯说,你分明是‘前后’故意打我的脸!哼!没听说过有姓衡的士族,杀了该不打紧…”
他连忙望向乡正,征求主人的意思。乡正对一笑,便道:“点子青了。”转身离开。
大厅中的数十名伙计们闻言,皆悄悄起身。乡正所说的‘点子青了’,即 ‘谋财害命’之意,这是山东一带绿林的唇点黑话。
衡亨佷端起一盆热腾腾的萝卜羊肉汤,往装粟米饭的饭盆里浇,全没察觉伙计们有的拿着麻绳,有的抄起棍棒,正慢慢向他围拢过来。
伢头心下冷笑,沉声喊道:“七寸…”他要喊‘七寸子’,这也是唇点话,乃‘即刻动手杀人’之意。
“你们出去瞧瞧,我的保镖过来没有?”衡亨佷说着,盛了一大勺香喷喷的羊肉汤饭,就往嘴里送。
“七寸…七寸脆皮来一份!”伢头硬生生将‘子’咽了下去,黑话变成了报菜名,他连使眼色,叫众人别忙动手。又上前耐着性子对衡亨佷赔笑:“客官原来还有保镖?怎地刚才也不说?”
衡亨佷没有立刻答话,他风卷残云,首将一盆羊肉汤饭吃了个干净,这才放下盆,疏了口气,将背上的包裹解下丢在身旁座椅上打开,喃喃道:
“那个保镖叫秦京,乃是祝阿县的贼曹吏,我是半路上遇见他的,就雇来使唤,他方才去林子里解手,这会儿也该过来…咦?”
他望着打开的包裹,神情一下凝住,呆了半晌,忽然惊叫道:“哎呦!我的飞票和珠宝没了?啊呀!”
他神情越发惊骇,左手颤颤巍巍在行李中摸索,右手从身旁烤架上取下一条焦香扑鼻的鹿腿,举到面前连连猛吹,大嚼起来。
伢头朝座椅上瞧去,见那包裹中被扒拉出几件破烂的麻布粗衣;一双锈绿斑斑的铜锏;一块铜制的腰牌;半吊铢钱;还有钢食刀,打火石等一些零碎。
他心下好生失望:“闹了半天,这厮是个穷光蛋!”伸手去拿铜锏查看。
衡亨佷跪在坐席旁,颤声道:“没了,全都没了,不对,不是没了!这些根本就不是我的东西啊?咝~这鹿腿盐放少了…”
“你说这些行李不是你的?”乡正走了过来,在包裹中瞧了会儿,拿起那块铜腰牌察看,忽问道:“你方才说你请得保镖叫秦京,是祝阿县的贼曹吏?”
(县贼曹吏:衙门中捕贼的低级吏役,后世也叫捕快。)
衡亨佷抬头诧异地望着乡正,点头道:“对,对啊,你怎能知道这些?”说着将一大块肉从鹿腿上撕下,大嚼起来。
乡正眉头一皱:“你这蠢材,被秦京这厮耍了,自己看吧!”说着将铜腰牌‘当朗朗’丢在桌上。
衡亨佷左手端起酒盅,抿了口酒,右手丢下鹿腿,捡起腰牌来看,见其上写着:大业五年 山东齐郡祝阿县衙 颁县贼曹吏 秦京。
乡正道:“这秦京是假意给你护镖,实则想谋你财物。他定是找了一模一样的包裹,趁你不备时,暗中与你的包裹做了调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