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往西沉,风越刮越急。几人冒着风雨,来到一处医馆。
薛蘅闻着扑鼻而来的药草味,攥着聿哥儿的手突然发颤,当即被一旁的刘婶眼疾手快扶住,溅起的水花沾湿了薛蘅的裙角。
“娘子当心。”刘婶粗粝的掌心带着经年劳作的温度,”这莫要担忧,有我们在。”
薛蘅微微颔首,她想起刚刚在羊肉汤摊前的干呕,刘婶凝重的神色,小七把出滑脉时欲言又止的模样,此刻都化作掌心密密麻麻的冷汗。
她低头看聿哥儿仰着的小脸,三岁孩童尚不知母亲心头惊涛骇浪,正踮脚西处察看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
老郎中的铜烟杆在药臼边磕了磕,浑浊的眼珠将她上下打量:“这位夫人可是受了风寒?”
“劳烦先生,仔细瞧瞧。”薛蘅将银锭搁在案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意,随即挪移到老郎中对面的位置就坐,露出一截皓腕。
老郎中枯瘦的手指搭上脉搏,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半晌才道:“恭喜夫人,此脉乃是喜脉,三月有余,胎像倒是稳固。”
薛蘅猛然站起,那个雨夜发生的一切,再度清晰起来——萧铎浑身酒气撞开房门,玄色大氅扫落妆奁,铜镜碎裂的声响与他粗重的喘息声交织,他咬着她的耳垂出言戏谑:“中原女子,就该学着乖顺些,好好伺候夫主。”
“不可能!”薛蘅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疤,“定是先生诊错了!”
老郎中慢条斯理地装填烟丝:“夫人莫急,这脉象如珠走盘,错不了的。若是连这脉象都诊不出来,我这医馆怕是要关门谢客了!”
她将聿哥儿搂进怀里,沾着药粉的指尖在孩子后背颤抖,“这孩子留不得,求先生开副堕胎药!”
药堂里突然静得能听见风雨拍打窗棂的声音,刘婶听完,倒抽一口冷气,老郎中的烟杆停在半空,也似是诧异眼前之人为何如此心狠,往常那些来求诊的妇人,得知有孕时无不喜极而泣。
可眼前这个女子,面容姣好却透着一股决绝,这长相不似鲜卑人粗犷的轮廓,倒像是中原士族家的女儿,难不成是被掳至大梁的中原人?若是如他料想的样子,那一切都说的通了。
“使不得啊!娘子!”刘婶粗糙的手紧紧攥住她手腕,“你本就气血两亏,这要是强行打胎......”
“刘婶你忘了?”薛蘅忽然笑起来,笑声比檐角冰棱更冷,“这孩子若是生下来,就会被人称作'中原贱婢的孽种'!况且,若是日日夜夜看着它,我会永远也无法忘怀旧事!”
聿哥儿伸出小手搂住她:“娘亲不哭…”薛蘅再也撑不住,将脸埋进孩子温热的颈窝,哭得浑身发抖。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本该是她良人的崔衍,温润如玉,曾在月下为她簪花,承诺要护她一生周全。若是腹中孩子的生父是他,此刻她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老郎中重重叹了口气,医者仁心,他还是婉言相劝:“虽说妇人生产,九死一生。可小娘子这身子,若是强行......”
“求先生救命!”薛蘅突然重重磕头,青砖磕得额头生疼,“我夫君英年早逝,带着亡夫的孩子被掳至此地,如今又怀上贼人之子,实在是太过屈辱,求先生开方,日后做牛做马,薛蘅必报大恩!”
“罢了!罢了!今日老朽就助一把!”老郎中从檀木药匣里取出几味药材,干枯的手指在当归、红花上停留许久:“此药下去,腹痛如绞,小娘子可想清楚了?”
“当然无怨无悔!”薛蘅毫不犹豫地回应。
老郎中长叹一口气,将包好的药草递给她,还叮嘱了几句服用事宜。
“娘亲,你要喝药药吗?”聿哥儿仰着泪汪汪的小脸,从袖中掏出半块桂花糕,“不怕不怕,娘亲,你吃了这个,就不会感觉苦了。”
薛蘅将聿哥儿抱在怀中,风雨愈发变大了起来,几人随即找了一家客栈入住。
“娘子,你当真要......”刘婶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她不大显形的小腹。
一旁的聿哥儿趴在她肚子上听动静,伴着清脆的笑声询问道:“娘亲,里面是有弟弟妹妹吗?”孩子天真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刃,首首插进薛蘅的心口。
薛蘅摇摇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的,聿哥儿。”她顿了顿,抬头看着外边儿,发觉天色不早了,“聿哥儿,先跟着刘婆婆出去用膳吧,娘亲我晚些再吃。”
聿哥儿重重地点头,刘婶牵着聿哥儿,在离开前留下一句:“薛娘子,这药,我先帮你煮着。”
深夜,药香混着红花的腥甜,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
聿哥儿己经睡熟,小嘴微微张开,露出几颗乳牙,嘴角还沾着半块桂花糕的碎屑。那是刘婶在路过点心摊时,心疼孩子特意买的
薛蘅握着陶碗的手不住发抖,滚烫的药汁洒在青布裙上,晕开深色痕迹。她的指甲几乎抠进掌心旧疤,在心底一遍又一遍默念:“这不是我的孩子,这是枷锁,是耻辱......”
别怪我,孩子,要怪只怪你是萧铎的血脉!
薛蘅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滑落,将孩子的生父萧铎的面容从记忆中抹去,也将腹中这个无辜的生命,推向永劫不复的深渊。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客栈的木门被猛地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