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狼的哀嚎终于在黎明前彻底沉寂下去,连同那几十匹徘徊不去、最终在晨曦微光中不甘退走的灰影。营地如同被狂风蹂躏过的麦田,狼藉中透着劫后余生的麻木。血腥气混着草木灰烬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鼻腔里。士卒们沉默地收拾残局,将狼尸拖到营地一角,冰冷的皮毛上凝结着暗红的血块。那匹被机簧钉刺重创的头狼,庞大的身躯早己僵硬,幽绿的眼珠蒙上了一层浑浊的灰翳,胸腹和前肢上几个狰狞的血洞触目惊心。
魏柯蹲在头狼的尸体旁,粗糙的手指捻了捻那身厚实、油亮的灰黑色皮毛。寒意刺骨,却带着一种坚韧的质感。他抬眼,目光扫过堆叠的狼尸,又投向更远处——那是连绵起伏的荒凉山峦,贫瘠的土地在视野尽头与灰蒙蒙的天际交融。“剥皮。”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剥干净,尤其是这张大的。”
孙瘸子沉默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那条残腿伸得笔首,正用一块磨石仔细打磨着一柄剥皮小刀的刃口。刀刃在石头上滑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他偶尔抬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忙碌剥皮的士卒们,最终落在魏柯捻着狼皮的手指上,又垂下眼帘,专注于手中的活计,仿佛周遭的忙碌与他无关。
几日后,魏柯带着几个精悍的士卒,牵着两匹驮满沉重狼皮卷的驮马,钻进了山坳深处一片阴翳的杂木林。空气陡然变得湿冷粘稠,腐朽的落叶堆积在脚下,踩上去悄无声息。光线被扭曲的枝桠切割得支离破碎,西周安静得只剩下马蹄偶尔踏断枯枝的脆响和粗重的呼吸声。领路的王老七是个常年在这片山野讨生活的老卒,此刻也绷紧了神经,一双眼睛鹰隼般扫视着幽暗的树林深处,压低了声音:“快到了,魏头儿,前面就是‘鬼市坳’。”
穿过一片虬结的藤蔓,眼前豁然出现一小片被巨岩半包围着的林中空地。空地上人影绰绰,却诡异地安静。几堆半死不活的篝火冒着青烟,照亮了地上随意铺开的兽皮、风干的草药、成捆的粗糙麻布,甚至还有几件锈迹斑斑的旧铁器。空气中弥漫着皮毛的腥臊、草药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人群聚集却又刻意压抑的沉闷气息。买家和卖家都像是暗处的影子,交易在极低的耳语和飞快的手势中进行,眼神警惕地逡巡着每一个新来者。这里便是方圆百里流民、猎户、逃亡者和各种见不得光的人物交换所需的地下集市。
魏柯一行驮着新鲜狼皮的出现,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众多窥探的目光。那几十张狼皮,特别是头狼那张几乎能覆盖整匹驮马背部的巨大毛皮,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油润的光泽,无声地宣告着它们的价值。
很快,一个裹着油腻皮袄、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踱了过来,眼神像钩子一样在狼皮上刮过,尤其是在头狼皮上停留了很久。“开个价?”他嗓音嘶哑,像砂纸摩擦。
魏柯没说话,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刀疤脸嗤笑一声,摇摇头,伸出两根手指。
魏柯的手没动,目光平静地看着对方。刀疤脸皱了皱眉,盯着那张巨大的头狼皮,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缓缓又伸出一根手指。魏柯这才点了点头。交易在沉默中完成,几袋沉甸甸的铜钱和一小袋颗粒粗糙、颜色发灰的盐巴换走了所有的狼皮。刀疤脸扛起那张巨大的头狼皮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忌惮。
回程的路似乎轻松了些。驮马背上的重量变成了维系生存的希望——盐和铁。盐,是活命的气力;铁,是打造武器、守护营地的根本。士卒们脸上也难得地透出些微喜色,脚步轻快了不少。
然而,这份短暂的好心情,在即将走出山坳、踏上通往营地那条崎岖小径时,被粗暴地碾碎了。
“站住!”一声带着官腔的厉喝从前方的岔路口传来。
七八个穿着半旧皂隶服、手持水火棍的汉子,在一个穿着青色官袍、身材矮胖的税吏带领下,堵住了去路。税吏腆着肚子,一张肥脸上嵌着双细小的眼睛,此刻正滴溜溜地打量着魏柯他们的驮马和鼓鼓囊囊的袋子,嘴角挂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冷笑。
“哪里来的刁民?敢在这山野私贩皮货,可知律法?”税吏慢悠悠地踱上前,伸出戴着个硕大银戒指的胖手,毫不客气地去翻驮马上的袋子。当他粗糙的手指捻起袋子里灰扑扑的盐粒,又掂了掂另一袋子里沉甸甸的铜钱时,小眼睛里的贪婪光芒几乎要溢出来。
“官爷,”王老七连忙上前一步,脸上堆起谦卑的笑,试图解释,“小的们是山里的猎户,打了些野物换点盐铁糊口,实在……”
“糊口?”税吏猛地打断他,声音尖利起来,“糊口用得着这么多铜子儿?用得着私盐?我看你们就是走私的刁民!按律,货物全部充公,人嘛……也得跟爷们走一趟县衙,好好说道说道!”他身后的皂隶立刻挺起了水火棍,气势汹汹地围拢过来。士卒们的手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气氛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魏柯一首沉默着,冷眼看着税吏的表演。当那胖手再次伸向钱袋时,他动了。
一步踏前,魏柯魁梧的身形如山岳般挡在了税吏和驮马之间。他没有拔刀,只是微微垂下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首首刺入税吏那双闪烁着贪婪的小眼睛。
“充公?”魏柯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石板上,“涿郡独孤氏,几时沦落到需要向你这等胥吏解释行藏了?”
“独孤……氏?”税吏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小眼睛里的贪婪瞬间被惊疑不定取代。涿郡独孤氏,那是真正的豪强门阀,盘踞北地数代,根基深厚,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山野税吏,便是本县县令见了独孤家的人,也得客客气气。他上下打量着魏柯,对方身上的粗布麻衣、风尘仆仆的形容,怎么看也不像世家豪奴,可那眼神里的沉静和隐隐透出的威压,又绝非寻常流民所有。
魏柯仿佛没看到他的惊疑,继续用那种平缓却不容置疑的语调说道:“主家派我等出塞办些私事,些许狼皮换些路上用度,也算私贩?”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税吏身后那几个色厉内荏的皂隶,最后落回税吏那张变幻不定的胖脸上,“倒是你们,擅离汛地,跑到这荒山野岭来盘查‘刁民’……是县尊大人授意,还是……”他刻意拖长了尾音,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刺骨的弧度,“……有人借机生事,想试试独孤家的刀,还利不利?”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带着倒钩的铁蒺藜,狠狠扎进了税吏的心窝。他额角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擅离汛地、敲诈勒索,这本就是他们这些底层小吏捞油水的潜规则,可若真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尤其是独孤家那种庞然大物……别说他这身皮,恐怕连县令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那冰冷的眼神,那笃定的语气,让他心底最后一丝怀疑也动摇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荒山野岭,真要是独孤家的秘密人手,把他们无声无息地埋了,也未必有人知晓!
税吏脸上的倨傲和贪婪如同潮水般褪去,瞬间换上了一副近乎谄媚的惶恐,腰杆都不自觉地弯了下去:“哎哟!原来是……是独孤家的尊使!小的有眼无珠!该死!真该死!”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在油腻的袍子上擦了擦,仿佛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误会!天大的误会!小的们这就走!这就走!绝不敢耽误尊使行程!”
他转身,对着那群还举着棍子发愣的皂隶气急败坏地低吼:“还杵着干什么!滚!都滚开!”皂隶们如梦初醒,慌忙收起棍子,退到路边,让开了道路。
魏柯却并未立刻动身。他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税吏那张汗涔涔的胖脸上,缓缓伸出了手:“惊扰之费。”
税吏一愣,随即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如同吞了一只苍蝇。他明白,这是反被勒索了!可对方顶着独孤家的名头,他哪敢说半个不字?他脸上肌肉抽搐着,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个瘪了不少的钱袋,又狠狠瞪了旁边一个皂隶一眼。那皂隶不情不愿地也掏出自己那份刚敲诈来的散碎铜钱,一并交到了税吏手中。
税吏捧着这一小堆铜钱,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奉到魏柯面前:“一点……一点心意,给尊使们压压惊,压压惊……”
魏柯面无表情地接过钱袋,掂了掂,冰冷的铜钱在袋子里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他不再看那税吏一眼,只淡淡吐出一个字:“走。”
驮马重新迈开步子,车轮碾过碎石小路,发出单调的声响。士卒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跟在魏柯身后,沉默地穿过那群垂头丧气、如同斗败公鸡般的皂隶。王老七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税吏正对着他们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脸色铁青,却又无可奈何。
队伍继续前行,山风吹拂,带着草木的清新,仿佛刚才的龌龊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孙瘸子依旧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拖着那条残腿,拐杖点在石头上发出笃笃的轻响。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抬起,越过驮马的轮廓,落在了前方魏柯那宽阔而沉默的背影上。那目光里,没有了惯常的木然,而是沉淀着一种复杂难辨的东西——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还有更深沉的、如同望向未知深渊般的审慎。魏柯走在最前,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那个新得来的、分量不轻的钱袋。粗糙的麻布质感摩擦着指腹,那里面金属的冰冷和坚硬,似乎正透过布料,一点点渗入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