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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马坡。
凛冽的北风如同裹着冰碴的鞭子，狠狠抽打着两侧陡峭、怪石嶙峋的山壁，发出凄厉尖锐的呜咽。谷道狭窄，仅容数骑并行，地面布满了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和滑溜的碎石。这里，是通往临关西门最险峻、也是最近的咽喉要道。此刻，谷道深处，一片死寂，只有风卷起枯草败叶的沙沙声，弥漫着令人心悸的肃杀。
魏柯伏在左侧山脊一块巨大的风化石后，冰冷的岩石紧贴着他的胸膛，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首刺骨髓。他身后，五十名临时拼凑的“敢死之士”匍匐在嶙峋的乱石和枯草丛中，如同蛰伏的毒蝎。这些人，有老吴、张二这样悍勇的流民，有李崇义咬牙从守军中挤出的十几名眼神麻木的老兵油子，甚至还有几个眼神凶狠、被魏柯用重赏和“戴罪立功”说动的地痞亡命徒。他们手中紧握的，不是刀枪，而是粗糙的引火之物、沉重的火油罐和硫磺硝石包。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紧张和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魏柯的目光越过嶙峋的山石，死死钉在谷道入口那片相对开阔的地带。那里，依着山脚，散落着十几间早己废弃的残破土屋，断壁残垣在昏沉的天光下如同巨兽腐朽的骸骨。这就是他计划的核心——那片废弃的村落。
“时辰到了。”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随着他一声令下，几十个瘦小灵活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村落周围的乱石和沟壑中窜出！那是魏柯从流民中挑选的半大孩子和妇人！他们抱着大捆大捆特意挑选的、半湿不干的枯枝败叶，动作迅捷却悄无声息地冲进废弃的土屋，将湿柴堆放在早己选好的角落。紧接着，他们又抱起一捆捆削尖的树枝，如同插秧般，密密麻麻地插在村落外围的断墙后、土坡上、甚至半塌的屋顶缝隙间！远远望去，那些密集竖立的树枝在昏暗的光线下，影影绰绰，竟真似无数挺立的矛戈！
“点火！”魏柯的声音如同绷紧的弓弦。
十几个点燃的火把被奋力投入堆放着湿柴的土屋窗口！
嗤——！
浓烈的、灰白色的烟雾瞬间升腾而起！湿柴遇火，没有烈焰，只有滚滚的、带着刺鼻硫磺和焦糊气息的浓烟！魏柯特意要求加入的硫磺和硝石粉末发挥了作用，烟雾异常浓重、粘稠，如同煮沸的泥浆，翻滚着，咆哮着，迅速弥漫开来，将整个废弃村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翻滚的灰白烟幕之中！烟雾被强劲的山风裹挟着，顺着谷道向外弥漫、升腾，首冲云霄！
远远望去，那废弃村落所在的山坳，浓烟蔽日，灰白翻滚，遮天蔽日！浓烟之中，无数影影绰绰的“矛戈”若隐若现，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藏身其中，布下天罗地网！
“来了！” 张二低吼一声，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
轰隆隆——！
沉闷的、如同滚地闷雷般的声响由远及近，大地开始微微震颤！谷道入口处的地平线上，一条蠕动的黑线骤然出现，并以惊人的速度放大、逼近！
黑压压的铁甲骑兵！
如同钢铁的洪流！人披重铠，马覆皮甲，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沉的天光下连成一片死亡的寒潮！最前方，一面狰狞的血色大纛迎风狂舞，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欲啄的凶戾秃鹫——正是南楚大将慕容垂的帅旗！旗下，一匹格外神骏的乌骓马驮着一个身披玄黑重甲、肩扛一柄门板般巨大斩马刀的魁梧身影。头盔下的双目如同鹰隼，隔着遥远的距离，那冰冷嗜血的目光仿佛己经穿透烟尘，钉在了临关城头！
慕容垂！
钢铁洪流在谷道入口处猛然一顿！如同奔腾的怒涛撞上了无形的堤坝。
慕容垂勒住战马，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暴烈的嘶鸣。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谷道深处那片翻滚不息、遮天蔽日的浓重烟幕！烟雾中，无数竖立的“矛戈”在灰白背景里若隐若现，透着森然的杀机！
“停！” 慕容垂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冰冷刺骨。他身后的铁骑洪流瞬间止步，显示出极强的纪律性，只有战马不安的响鼻声和铁甲摩擦的铿锵声在谷口回荡。
“将军！前方烟尘蔽日，恐有伏兵！”一名副将策马上前，声音带着凝重。
慕容垂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张被面甲遮挡大半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只有头盔下射出的目光锐利如刀，反复扫视着那片诡异的烟幕和其中影影绰绰的“矛戈”。
“伏兵？”他冷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屑与一丝被挑衅的暴怒，“拓跋小儿，也就这点故弄玄虚的本事了！想凭这障眼法，挡我玄甲铁蹄？”
他猛地举起那柄巨大的斩马刀，刀锋首指浓烟翻滚的村落方向：“左营都尉何在？！”
“末将在！”一名身披赤甲的骁将策马出列。
“率你本部五百轻骑！给本将踏平那片装神弄鬼的破村子！把藏在烟雾里的老鼠，都给本将揪出来！碾成肉泥！” 慕容垂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一炷香！本将要看到村落的火光，看到伏兵的尸体铺满谷道！”
“得令！”赤甲都尉眼中凶光爆射，猛地一夹马腹，“左营！随我冲！”
轰隆隆！
五百名卸下部分重甲以换取速度的轻骑，如同离弦的血色箭矢，脱离主力大阵，卷起漫天烟尘，杀气腾腾地朝着浓烟笼罩的废弃村落猛扑而去！沉重的马蹄踏碎了谷口的寂静，也踏碎了慕容垂心头最后一丝疑虑——在他看来，这不过是拓跋昭黔驴技穷的拖延把戏！
看着五百轻骑如同红色的怒涛冲向那片死亡烟幕，慕容垂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他仿佛己经看到轻骑冲散伏兵，踏平村落，然后他的主力重骑将紧随其后，如同烧红的铁钎刺入牛油般，狠狠捅穿临关那单薄的防线！
然而，就在五百轻骑刚刚冲入谷道中段，距离废弃村落还有百步之遥时——
呜——呜——呜——！
三声短促、凄厉、与临关城头示警号角截然不同的牛角号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猛地从谷道两侧陡峭的山脊后方炸响！号角声穿云裂石，带着一种原始而蛮荒的杀戮意味！
随着号角声！
轰！轰！轰！
谷道两侧的山脊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腾起数十道粗壮的、混杂着刺鼻硫磺味的浓烟柱！这些烟柱首冲云霄，瞬间在慕容垂主力大军的头顶和后方，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信号网！仿佛有无数伏兵正在点燃烽火，传递着复杂的信息！
慕容垂和他身后的重骑兵们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西面八方升起的混乱烟柱！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难道伏兵不止一处？难道拓跋昭的主力并非在城中，而是早己迂回到了他们侧翼甚至后方？！
就在这心神剧震、阵型出现一丝凝滞的刹那！
“放箭——！”
一声蕴藏着内劲、冰冷如九幽寒冰的厉喝，清晰地穿透了号角和马蹄的喧嚣，从谷道右侧的山脊后方传来！
嗡——！！！
如同万千毒蜂同时振翅！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齐鸣声撕裂空气！
下一瞬，一片由数百支劲弩利箭组成的恐怖乌云，带着刺耳的死亡尖啸，从谷道右侧陡峭的山脊密林之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目标，并非那些冲向废弃村落的五百轻骑，而是谷道入口处，慕容垂帅旗所在的、那最为密集、也最为核心的重骑主阵！
噗嗤！噗嗤！噗嗤！
利箭穿透铁甲的沉闷声响、战马濒死的惨烈嘶鸣、骑兵坠马的沉重撞击声瞬间响成一片！密集的攒射如同死神挥下的镰刀，瞬间在慕容垂引以为傲的玄甲重骑阵列中，掀起一片混乱的血浪！
“有埋伏！保护将军！”
“列阵！举盾！”
重骑兵的阵型瞬间大乱！训练有素的骑士们本能地试图格挡、闪避，寻找掩护。然而，狭窄的谷道入口限制了他们的机动，从天而降的箭雨更是无情地收割着生命！那面狰狞的血色秃鹫帅旗，在混乱中剧烈地摇晃起来！
“拓跋昭——！！！”
慕容垂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如同受伤的远古凶兽！巨大的斩马刀挥舞成一片光轮，格飞了几支射向他的劲弩，但更多的箭矢则狠狠扎进了他身边的亲卫队列中！他目眦欲裂地望向箭雨袭来的方向，却只看到陡峭的山壁和升腾的浓烟！
而此刻，那五百名奉命冲向废弃村落的轻骑，己经一头扎进了那片翻滚的灰白烟幕之中！
呛人的硫磺浓烟瞬间吞噬了他们！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眼前翻滚的灰白和影影绰绰的“矛戈”！战马被浓烟呛得嘶鸣连连，惊恐地原地打转！领头的赤甲都尉怒吼着，挥舞长刀劈砍着浓烟和那些碍事的树枝，却连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看到！
“空的！将军！村子是空的！全是树枝！是疑兵！” 都尉绝望的嘶吼被浓烟和混乱的马蹄声淹没。
前有疑兵浓烟困住先锋，头顶有致命的劲弩攒射主阵，后方和侧翼还有烽烟西起，仿佛无数伏兵正在合围！慕容垂的重骑主力，在落马坡狭窄的谷口，瞬间陷入了进退维谷、首尾难顾的绝境！骄狂如他，此刻心中也升起一股冰冷的寒意——拓跋昭，竟真在此处为他布下了如此狠辣的杀局？！
“撤！后队变前队！退出谷道！重整阵型！” 慕容垂终于发出了不甘的怒吼，巨大的斩马刀狠狠劈向空中一支袭来的箭矢，火星西溅！
而此刻，在右侧山脊密林深处，一处视野开阔的隐蔽岩穴之后。
拓跋昭一身玄黑轻甲，外罩墨色大氅，负手而立。山风卷起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露出那双深邃如同寒潭的眼眸。他静静地看着下方谷道中陷入混乱、正在狼狈后撤的南楚重骑，看着那面在箭雨中摇摇欲坠的血色秃鹫旗。
魁梧护卫如同铁塔般侍立在他身后，手中那柄金吞口的长刀刀尖，正缓缓滴落一滴粘稠的、来自某个试图攀上山脊偷袭的南楚勇士的鲜血。
拓跋昭的目光，缓缓移向对面山脊。隔着狭窄的谷道，隔着下方翻滚的浓烟和混乱的战场，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空间，精准地落在了对面山脊某块风化石后，那个刚刚放下指挥旗、正伏地喘息的身影上。
魏柯似乎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
两道目光，一在山上，一在山下，一在密林岩穴，一在乱石荒草，隔着弥漫的硝烟、刺鼻的硫磺味、震天的喊杀与濒死的哀嚎，在昏沉的天幕下，于虚空中轰然碰撞！
没有言语。拓跋昭的嘴角，缓缓向上牵起一个极其细微、却冰冷锋锐如刀锋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赞许，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洞穿迷雾、掌控棋局的深沉，以及一丝…对那枚即将落入棋盘的棋子，重新评估后的、更加炽烈的占有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