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北风像刀子,刮得火把"呼呼"作响。二十几个村民排成扇形,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向黑松林推进。杆子走在最前面,手里的火把压得很低,生怕火星子引燃枯枝。
"那畜生肯定蹿林子里去了!"屯长王富贵的棉帽上结满冰霜,说话时喷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成细冰晶,"今儿个非逮住不可!"
杆子没搭腔。他弯腰查看雪地上的足迹——那分明是赤脚踩出来的,却又带着狼爪的划痕。足迹在松林边缘突然转向,朝着废弃的炭窑方向延伸。
"分两路。"杆子哑着嗓子说,"我带人往炭窑,二嘎子领剩下的绕林子北头。"
王富贵一把拽住杆子:"老哥,逮着了可得让我先抽那畜生两鞭子!昨儿个它可咬死我家三只下蛋母鸡!"
杆子盯着屯长油光发亮的脸,突然想起十年前王富贵还是个精瘦小伙。那时日军扫荡,王富贵趴在粪坑里躲过一劫,如今倒成了屯里最阔气的主儿。
"先找着再说。"杆子甩开他的手,朝身后挥了挥火把,"跟我来!"
炭窑立在背风坡上,像个张着大嘴的怪兽。窑口结着冰溜子,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血色。杆子示意众人停下,自己凑近窑口嗅了嗅——除了陈年的炭灰味,还有股新鲜的腥臊气。
"在外头守着。"杆子解下腰间酒葫芦灌了一口,"我进去。"
"不要命啦?"药铺张先生拽住他,"那畜生能撕了黑瞎子!"
杆子没理会,把火把插在雪堆上,从怀里掏出块蜂蜜粘糕。他掰下一小块扔进窑洞,粘糕在黑暗中划出道浅黄的弧线,落在窑内五步远的地方。
"李家小子,"杆子朝黑洞洞的窑口喊,声音出奇地柔和,"饿了吧?"
窑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杆子又掰了块粘糕,这次只扔到窑口。月光下,一只毛茸茸的手突然从黑暗中探出,抓起粘糕又缩了回去。
"再退十步!"杆子头也不回地命令道,"谁吓着他就别想分冬猎的肉!"
等众人退到安全距离,杆子慢慢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半只烤野兔,还冒着热气。这是王氏天没亮就烤好的,特意没放盐。
"出来吃,"杆子把兔肉放在窑口,"热乎的。"
寂静持续了约莫半袋烟工夫。突然,一个黑影从窑内窜出,抓起兔肉就要往回跑。杆子早有准备,一把攥住那黑影的脚踝。狼孩在雪地上扭动嘶吼,像条上钩的鱼。
"嘘...嘘..."杆子突然哼起一支满语小调,调子绵长柔软,是当年哄儿子睡觉时唱的。狼孩的挣扎渐渐弱了,歪着头打量老猎人。
杆子趁机松开手,慢慢退后两步。狼孩蜷成一团啃着兔肉,眼睛始终没离开杆子。他那头乱发里夹着松针和干草,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伤口。
"冷吧?"杆子解下羊皮袄,轻轻抛过去,"穿上。"
狼孩嗅了嗅皮袄,突然打了个喷嚏。他笨拙地往身上套,却把袖子穿到了脑后。杆子忍着没笑,比划着教他。就在这时,王富贵的声音从林子边传来:
"老杆子!找着没?"
狼孩浑身一颤,丢下兔肉就要逃。杆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他的腰。"别怕,"他在狼孩耳边低语,"跟我回家。"
狼孩的指甲深深掐进杆子手臂,却奇迹般地没咬人。杆子感觉怀里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冻的,而是某种更深的恐惧。他突然明白了——狼孩不是怕火把,而是怕火把后面那些充满敌意的眼睛。
"都散了吧!"杆子朝林子里喊,"畜生往北山跑了!"
等脚步声远去,杆子才松开狼孩。月光下,他看见狼孩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水光,像极了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李德彪来求他找孩子时的眼神。
"认得这个吗?"杆子从怀里掏出个物件——是那枚发黑的长命锁。
狼孩盯着银锁,鼻翼剧烈翕动。突然,他一把抓过锁子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银锁上立刻多了道牙印,狼孩却像被烫着似的吐了出来。
"不是吃的,"杆子捡起锁子,在袖子上擦了擦,"是你小时候戴的。"
狼孩歪着头,突然伸手碰了碰杆子胡子上的冰碴。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像是某种跨越物种的试探。杆子任由那冰凉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走,从眉毛到鼻梁,最后停在右颊的伤疤上——那是十年前被母狼抓的。
"回家。"杆子站起身,伸出一只手。
狼孩没有碰他的手,却跟在了后面,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每走百十步,杆子就扔一块粘糕在地上,狼孩便弯腰捡起来吃掉。就这样,一人一狼穿过月光下的雪原,朝着亮着灯火的屯子走去。
王氏早就烧好了热水。看见杆子带着狼孩进门,她手里的葫芦瓢"咣当"掉在地上。
"真找回来了!"老太太双手合十朝灶王爷拜了拜,随即麻利地栓上门,"快上炕暖暖!"
狼孩对热炕依然恐惧,蹲在墙角不肯靠近。王氏灵机一动,把三只小狼崽的笼子提到炕沿。狼孩立刻窜过来,检查它们是否安好。
"造孽哟,"王氏看着狼孩给小狼崽舔毛的样子,抹了抹眼角,"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杆子没说话,从灶膛里扒出个烤土豆,掰开递给狼孩。狼孩学着他的样子吹气,却被热气烫了舌头,疼得首甩头。王氏赶紧舀了瓢凉水递过去,狼孩却警惕地后退两步。
"看我的。"杆子喝了一大口,夸张地咂咂嘴。
狼孩这才接过瓢,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凉水入喉,他眼睛一亮,"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喝完了还学着杆子的样子咂嘴,逗得王氏首乐。
"教他说话!"老太太突然来了精神,"先从名字开始。你,"她指着自己,"阿妈。他,"又指杆子,"阿玛。"
狼孩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气音:"啊...嘛..."
杆子手里的烟袋锅差点掉地上。这声"阿玛"虽然含糊,却让他心口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十年前他儿子死时还没学会叫爹,如今这声迟来的称呼,竟是从个狼孩嘴里喊出来的。
夜深了,狼孩蜷在炕尾睡着,怀里搂着装小狼崽的笼子。杆子凑着油灯细看那枚长命锁,突然发现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李门宝儿
庚午年腊月初八"
"他快过生辰了,"杆子小声对王氏说,"腊八就是后儿个。"
王氏正在纳鞋底,闻言停下针线:"咋办?按规矩得吃长寿面..."
"整点实在的,"杆子着锁子,"明儿个我上山打只狍子。"
正说着,窗外突然传来"沙沙"声。杆子抄起猎刀掀开窗帘,只见月光下的雪地里蹲着个黑影——是只通体雪白的母狼,正静静望着屋里。
狼孩不知何时醒了,站在杆子身后,鼻尖几乎贴在窗玻璃上。他与白狼对视良久,突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白狼立起耳朵,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那是..."王氏声音发颤。
杆子点点头:"当年叼走他的母狼的姊妹。狼群记仇,也记恩。"
狼孩回到炕上,却不再睡觉,而是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出悠长的嗥叫。那声音既不像人也不完全像狼,像是游荡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孤魂在倾诉。
杆子没有阻止他。老猎人默默把装狼崽的笼子挪得更近些,然后取出珍藏多年的老山参,切下一小片塞进狼孩手里。
"含着,"他比划着,"不苦。"
狼孩含着参片,嗥叫渐渐变成了哼鸣。杆子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听着这奇特的摇篮曲,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第一次当爹时的夜晚。那时窗外也有狼嚎,媳妇吓得首往他怀里钻,他却说:"怕啥?狼也是爹生娘养的..."
月光移过窗棂,照在狼孩脸上。那些毛发在银光下显得柔软了许多,隐约能看出少年清秀的轮廓。杆子突然觉得,也许人和狼的区别,本就没有想象中那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