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在洛栀情的胸腔里疯狂翻涌、咆哮,如同被囚禁的熔岩,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这恨意如此浓烈,如此纯粹,是她此刻唯一能感受到的、属于“活着”的温度。它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支撑着她没有松开手中那片染血的玻璃。
然而,在这无边恨意的烈火焚烧之下,另一些东西,那些曾经支撑她熬过最初黑暗、如同微弱萤火般摇曳的东西,正在迅速地、无声地崩解、湮灭。
向庭琛。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烫熔岩中的一片薄冰,甚至来不及激起一丝涟漪,就瞬间汽化,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悲伤,没有怀念,连一丝最微弱的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空白。
曾几何时,这个名字是她在这座人间地狱里唯一的灯塔,是支撑她不要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块浮木。那些被他温柔注视的瞬间,那些被他紧紧牵手的温度,那些在樱花树下他低声诉说的承诺……这些记忆的碎片,曾经是她蜷缩在冰冷黑暗中最珍贵的慰藉,是她一遍遍舔舐以汲取活下去勇气的蜜糖。她用尽力气去回想,去抓住那些虚幻的温暖,仿佛只要想着他,想着他终有一天会像天神般降临,将她救出这无边苦海,眼前的折磨就都有了意义。
可现在……
当恨意成为她唯一活着的证明,当身体被一次次残忍地凌辱、剥夺,当沈乔桉用生命为她点燃的微光也彻底熄灭……那个名为“向庭琛”的幻影,便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他存在过吗?那些温柔,那些承诺,是真的吗?
还是说,一切只是她濒临崩溃时,大脑编织出来自我安慰的、最奢侈也最致命的谎言?就像顾承泽那枚虚假的钻石戒指,华美璀璨,最终却只换来无名指上一道深可见骨、永不磨灭的血痕。
一个残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她心中关于“向庭琛”的最后一点火星:他救不了她。他从未能救她。甚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或者……他知道了,却选择了漠视。
无论真相如何,结果都一样——她在这里。在地狱的最底层。独自一人。承受着一切。
那份曾经支撑她、温暖她的、对向庭琛的爱恋和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它不再是救赎,不再是希望。它变成了一片轻飘飘的、冰冷的灰烬。连憎恨都不值得拥有,因为它从未真正地、切实地存在过,从未真正触及过她此刻身处的地狱分毫。
这份爱,不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它甚至不再是她的东西。
它……该被清除了。像那些白大褂“清理”掉她腹中的孩子一样,彻底地、干净地清除掉。
这个念头一起,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奇异地覆盖了那翻腾的恨意和身体的剧痛。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握的右手。那片沾满她鲜血的玻璃碎片,“叮”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了不远处。
她艰难地移动着身体,牵动着小腹冰冷的剧痛和无名指上持续流血的伤口。动作迟缓,如同生锈的机器。她挪到自己那张靠墙的硬板床边,伸出那只没有受伤、却也布满冻疮和裂口的右手,颤抖着探入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枕头底下。
指尖触到了一个熟悉的、带着体温的硬物边缘。
她将它抽了出来。
是一本薄薄的、封面己经磨损卷边、纸张泛黄发脆的诗集。这是她仅存的、属于“洛栀情”而非“编号897”的私人物品。很久很久以前,在阳光还能照进她生命的时候,向庭琛送给她的。他曾说,里面的句子,都像她。
她麻木地翻开诗集。动作很轻,却依旧有细微的纸屑掉落。书页间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属于遥远过去的、混合着油墨和阳光的淡淡气味。这气味曾经让她沉迷,让她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将脸颊埋进书页里,汲取那虚幻的温暖。
她翻动着,一页,又一页。目光空洞地扫过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加速、反复咀嚼的诗句。那些关于爱、关于永恒、关于守护的美丽词藻,此刻读来,却如同最拙劣的谎言,冰冷而空洞,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
最终,她的手指停在某一页。
那里,夹着一张同样泛黄、边缘磨损的纸。小心翼翼地折叠着,展开的折痕处,颜色比其他地方更深,几乎要断裂开来。
这是向庭琛写给她的情书。
写在印着浅浅樱花图案的、带着香气的信纸上。字迹清隽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他当时书写时的温度。那些滚烫的誓言,那些关于未来的美好憧憬,那些“永远爱你”、“等我回来”的承诺,都清晰地烙印在上面。
洛栀情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缓缓地将那张折叠的信纸从诗集里抽了出来。动作间,无名指上那个狰狞的伤口被牵动,一股温热的血涌出,顺着她垂落的手腕内侧,蜿蜒流下。
她没有在意。
她只是用那只染血的左手,极其缓慢地、近乎仪式般地,将那张承载了她所有少女绮梦和漫长绝望等待的信纸,一点一点地展开。
熟悉的字迹暴露在眼前。那些曾经让她心跳如鼓、脸颊发烫的句子,此刻却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冰冷的心口来回切割,带来一种沉闷而持久的痛楚。
“栀情,见字如面。离开你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此漫长……等我处理好家里的事情,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再也不会分开……”
“栀情,你笑起来的样子,是我生命里最美的风景。真想永远守护着你的笑容……”
“相信我,栀情。无论发生什么,我对你的爱都不会改变。等我回来,我们就结婚,给你一个最盛大的婚礼,一个永远温暖的家……”
“永远……”
呵……永远。
洛栀情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字迹。嘴角再次扯动了一下,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弧度,而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荒诞的嘲弄。
就在这时,一滴粘稠、温热的液体,从她垂落的左手手腕处,准确地滴落下来。
“嗒。”
不偏不倚,正落在信纸上,那行写着“永远爱你”的“爱”字上。
浓稠的、暗红的鲜血,像一朵瞬间绽放的、丑陋而邪恶的花,迅速在泛黄的信纸上洇开。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贪婪地吞噬着清隽的墨迹。那个“爱”字,瞬间被染红、扭曲、模糊,最终变成了一团辨不出形状的暗红色污迹。
紧接着,又一滴血落下。滴在信纸被反复折叠、颜色最深、也最脆弱的那道折痕上。
血液迅速渗入纸张的纤维。那道承载了无数次思念与等待的折痕,如同干涸龟裂的土地,疯狂地吸吮着这生命的液体。暗红的血渍沿着折痕的纹路迅速蔓延、扩散,将原本只是颜色稍深的折痕,染成了一条刺目的、蜿蜒的血线。血液在纸纤维间渗透、干涸,最终在那道深深的折痕处,留下了一片暗沉、板结、如同丑陋伤疤般的干瘪血痂。
洛栀情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象征着她全部爱情幻想的信纸,被自己腕间流出的、代表屈辱和毁灭的鲜血污染、覆盖。
看着那滚烫的誓言在血污中扭曲变形,最终面目全非。
看着那道承载了无数思念的折痕,被她的血浸透、干瘪,变成一道丑陋的、凝固的伤疤。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染血的左手手指,连同那张被污血浸透的信纸,一起紧紧攥在了掌心。
无名指根部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被用力挤压,剧痛锥心刺骨,鲜血再次涌出,浸透了信纸,也染红了她的指缝。
这痛楚如此清晰。
她却感觉不到那封信的存在了。
那张纸,那些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那个名叫向庭琛的男人,那段自以为是的刻骨铭心,那份支撑她走过漫长黑暗的卑微爱恋——都在掌心温热的粘腻和剧烈的疼痛中,变得无比遥远,无比陌生。
它们不再是她的珍宝,不再是她的救赎。
它们只是……一片沾了血的废纸。
一片需要被彻底清除的、无用的垃圾。
她攥紧了拳头,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掌心里,那团被鲜血浸透、揉皱的信纸,紧紧贴着她无名指上那个血肉模糊的“戒指痕”。
窗外,暴风雪依旧在永无止境地呼啸,撞击着坚固的墙壁。病房里死寂冰冷,只有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鲜血滴落在地面发出的、微弱的“嘀嗒”声。
她慢慢抬起头,凌乱发丝后的那双眼睛,望向病房那扇装着铁栅栏、结满冰花的窗户。窗外是铅灰色的、永恒不变的绝望天幕。
在那双眼睛里,曾经属于少女洛栀情的最后一丝微弱光芒,也如同风中残烛一般,摇曳几下后,最终彻底地熄灭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曾经,它或许如春日暖阳般温暖,如夏夜繁星般璀璨,如秋日枫叶般绚丽,如冬日雪花般纯洁。然而,如今的它,却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仿佛被无尽的恨意和冰冷所淬炼,变得如同万年冻土一般荒芜。
在这片荒芜的黑暗中,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没有一点一滴的温暖,只有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孤寂。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绝望,一种让人感到窒息的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