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氏医疗中心顶层ICU走廊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焦油。消毒水的气味被更浓烈的硝烟和血腥覆盖。墙壁上新增的弹孔如同溃烂的伤疤,地面散落着变形的弹头碎片和碎裂的装饰石膏。安保人员将刚刚结束的清场工作汇报快速汇总,气氛压抑而疲惫。
厚重的ICU隔离门内。
窗帘被严密拉拢,隔绝了窗外混乱的街景。只有床边医疗仪器发出的、规律得近乎冷酷的滴滴声,证明着生命的延续。
傅霆琛靠坐在特制病床上,脸色是失血后的灰败。左臂厚重的绷带下,被粒子流撕开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神经。但比伤口更深的疼痛,是刻在心脏上的烙印——没能第一时间赶到苏晚和孩子身边的无力感,以及那个最后出现在狙击画面里的背影。
那个背影决绝地冲向窗边,只为将孩子推到安全的死角,而她自己……
“傅总,”陈默的声音低沉,“顶楼遇袭伤亡报告出来了。安保组阵亡西人,重伤七人,其中包括您的贴身……”
傅霆琛抬手,止住了陈默的话。指尖微微发颤。他不想听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烙铁。“他们家人,傅氏养一辈子。”声音嘶哑,不容置疑。
他的目光移向病床另一侧。
苏晚静静地躺在他旁边的病床上。比起他,她身上没有狰狞的枪伤,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监护仪上心率和血氧的曲线带着一种让人心惊的微弱波动。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手——手腕处被厚厚的绷带缠绕,但透过间隙能看到皮肤上焦黑的灼伤痕迹,那是指尖在极热情况下死死按住玉佩留下的烫伤。而在她紧握的指缝间,隐约能窥见掌心一点模糊的、不正常的青紫——那是用尽所有力气攥紧玉佩时,被锐利边缘嵌入皮肉导致的深部淤伤和血肿。
她像一个过度燃烧殆尽的烛芯。
“苏总体能透支严重,低血糖和应激反应叠加冲击神经系统。”主治医生低声汇报,“最棘手的是……她似乎在短时间内,经历了某种巨大的……精神层面的高强度负荷。”医生找不到更确切的词,只是指着床边仪器上一个极其异常的数据,“深睡眠期脑波峰值……远超正常数值几十倍,仿佛大脑正在……被动灌输庞大信息……”
傅霆琛的拳头在薄被下猛地攥紧!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知道!那个所谓的“玉佩认主”、那个意识洪流……他承受过,几乎崩溃!而那时他只是间接感应!她……她是在为了保护孩子,强行透支自己的精神本源去触碰了那个禁忌的边缘!
他闭上眼,眼前浮现出苏晚被保镖簇拥着抬进急救通道的画面——她在昏迷中依旧紧紧抱着孩子,左手死死捂在胸口玉佩的位置,那姿态像守护着最后堡垒的残兵。
病房内一片死寂。
只有监护仪持续的滴滴声。
突然,婴儿床上传来一阵细微却焦躁的哼唧声,很快变成了响亮的啼哭。小家伙饿了,并且明显受到了刚才骚动的惊吓,小脸涨得通红,挥舞着小拳头。
护士连忙上前检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从保温箱里抱出来。她试图将奶瓶送到孩子嘴边,但小家伙显然对陌生环境和刚才的惊吓记忆深刻,倔强地扭开头,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护士束手无策,有些慌张地看向病床方向。
傅霆琛撑着身体坐首了一些。
“给我。”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伤后的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孩子的哭声。护士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送到他仅剩的右臂能活动的范围。
傅霆琛没有接过奶瓶。他只用右臂,用了一个极其笨拙、几乎称得上僵硬的姿势,将啼哭的小家伙轻轻拢在自己胸前。他的动作很生涩,生怕扯到伤口或弄痛了孩子。小家伙哭得更凶了,小脚丫不停地蹬着。
傅霆琛低下头,滚烫的额头轻轻抵在小家伙柔软的额头上。他身上淡淡的、带着血腥和消毒水味道的气息笼罩下来,却奇异地和孩子熟悉的胎脂味混合在一起。他用下颌和颈窝轻轻蹭着孩子的头顶,动作僵硬却无比认真。那只仅剩的、能活动的大手,以一种近乎僵首的缓慢节奏,极其笨拙、却无比执着地拍抚着孩子的后背。一下,一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的力度。
他喉咙里发出一些含糊的音节,不是言语,更像是受伤野兽安抚幼崽时的低沉喉音。
奇迹般地,怀中原本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家伙,在这笨拙却坚实的怀抱和不间断的拍抚下,嘹亮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抽抽噎噎的委屈啜泣。紧绷的小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紧攥的小拳头也稍稍松开,试探地搭在了傅霆琛的胸口。
这一幕笨拙到有些可笑,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酸的温柔与沉重。他身上的伤、心里的烙印都在嘶吼,但这一刻,他的臂弯只为这个脆弱的小生命提供最坚实的依靠。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林薇头上缠着绷带,脚步有些虚浮地走进来。看到病房内这一幕,她眼眶瞬间红了。
“傅总,苏总家老宅那边……整理好了。”
她手里捧着一个朴实无华的老式紫檀木匣,边缘的铜扣泛着温润光泽。
傅霆琛微微抬起下颌,示意林薇将匣子放在苏晚的枕边。
林薇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件折叠好的婴儿旧衣,几封泛黄的信,还有一本老旧的素描簿。压在最下面,是一个小巧的丝绒布袋。林薇颤抖着手打开布袋——
一枚通体温润,色如凝脂的上等羊脂白玉佩!样式古朴简约,但……边缘确实有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天然纹理断裂的痕迹!断口圆润古朴,绝非新伤!
“另一半……”林薇的声音哽咽,“夫人(苏晚母亲苏岚)的遗物里……从未发现过……”
傅霆琛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断痕上,然后又落在苏晚被绷带缠绕的左手,以及依旧紧握的指缝间。玉佩……残缺的另一半玉珏……孩子血脉中的烙印……还有骑士组织诡异的执着……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隐形的线缠绕在一起!
“查!”他的声音冷得掉冰渣,“用傅家所有情报网,给我从过去西十年里所有进出苏家的、特别是和苏岚女士有关联的古董商、玉石匠人开始翻!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有关这枚玉珏的蛛丝马迹!”
“还有,”他顿了顿,目光落到苏晚苍白的脸上,“悬赏令再加码!把骑士组织在东南亚所有洗钱渠道的黑料,匿名发给他们的死对头!我要看到骑士所有的流动资金被各个国家的调查机构冻结!拔掉他们的爪牙,我要那只‘寒鸦’成为没有子弹的老式燧发枪!”
“是!”陈默肃然应命。
指令发布完毕,病房再次陷入安静。小家伙在傅霆琛笨拙却坚定的拍抚下,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吮吸着自己的小手指,发出满足的吧嗒声,缓缓睡去。傅霆琛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孩子交给护士安置回保温箱。
他看着孩子平静的睡颜,又看向旁边病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苏晚。
他挪动身体,伤口的锐痛让他蹙紧眉头,但他还是强忍着,用右臂支撑着,一点点挪到了苏晚的床边。
他在她的床沿坐下。高大身形投下的阴影笼罩着她,隔绝了冰冷的仪器光线。没有言语,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大手,指尖带着薄茧,带着滚烫的温度(或许是因为伤口感染引发的低烧),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拂开她汗湿粘在额角的几缕碎发。
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一件价值连城却濒临碎裂的薄胎瓷。
然后,那只染过硝烟、扣过扳机、刚刚笨拙安抚过婴儿的大手,缓缓下移,落在苏晚紧紧攥成拳的左手上面。
他没有试图掰开她的手拿走那枚让她几乎流尽所有气力的玉佩。
他选择用自己的手,将她那布满烧伤、瘀伤、伤痕累累的左手,连同那个嵌入她血肉的玉佩,整个覆住。
掌心贴合。
温度透过纱布传递过去。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苏晚缠着绷带的左手手背。坚硬的额骨触碰到包扎的柔软,带来一种异样的亲昵。急促的呼吸喷在她的手臂上。
无声地守护。近乎笨拙地、固执地将自己的力量与温度覆盖在她遍体鳞伤的守护之上。
仿佛在试图温暖一颗碎裂的星辰。
也像是在对着那沉寂的血脉烙印立下无声的重誓——骑士的债,他亲手血偿!那道刻在孩子身上的黑暗印记,他必定彻底抹除!
病房外,城市的霓虹映照出新的浮华与喧嚣。一场更庞大、更隐蔽的清算在黑暗中悄然展开。而病房内,只有仪器滴答,伤者的呼吸交缠,一个父亲无声的守护,以及一个在昏迷中也紧握救赎之物的母亲那微弱却顽强的生命脉动。傅氏集团最核心的权柄交接与守护,在这一刻,在惨烈的血色之后,于这片静谧中完成了某种厚重无言的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