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隆冬，浣衣局

冰水混着未化尽的雪渣，在青石槽底凝成一层浑浊的冰壳。苏若离把最后一件织锦宫装按进刺骨的水里，指关节己冻得发紫，的皮肤下透出纵横交错的裂口，像旱地龟裂的纹路。木杵砸在湿透的衣料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下都震得她手腕发麻。

“磨蹭什么！”尖利的呵斥自身后炸响，一桶冷水猛地泼在她背上。掌事姑姑赵金桂叉着腰，那张刻薄的脸在灰蒙蒙的晨雾里更显狰狞，“宫里贵人们等着穿呢！洗不完这些，今晚别想吃饭！”

冰水顺着脊椎流下，激得苏若离浑身一颤。她没抬头，只把木杵握得更紧，指节绷得死白。三个月前，她还是太傅府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今却成了这浣衣局里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罪婢七十三号”。父亲的头颅悬在城楼，母亲的血染红了苏府门前的石阶，而她，顶着“罪臣工部侍郎庶女”的名头，被扔进这不见天日的泥沼里，日日与冰水和责骂为伍。

赵金桂见她不吭声，心头火更盛。她最恨这丫头身上那股打不折的劲儿，明明跪在泥里，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她几步上前，抬脚狠狠踹向苏若离身前那摞刚洗净、叠放整齐的宫女冬衣——

哗啦！精心叠好的衣物散落一地，瞬间被泥水和冰碴浸透。

“哎呀！瞧我这不小心！”赵金桂假意惊呼，嘴角却咧开恶毒的笑，“重洗吧，七十三号。天黑前洗不完，仔洗你的皮！”

周围埋头苦干的宫女们动作更瑟缩了几分，头埋得更低，只当没看见。苏若离盯着地上那堆瞬间变得污秽不堪的衣物，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几乎冲破喉咙。她强迫自己垂下眼睫，盖住眸底翻腾的杀意，手指却死死抠进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赵金桂不过是柳贵妃在这浣衣局放的一条恶犬。柳贵妃……那个高高在上、容色倾城的女人，才是真正悬在她头顶的铡刀。她亲眼看见柳贵妃的贴身大宫女沉碧，在御花园偏僻的太湖石后，用一根浸了剧毒的银簪，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一个小太监的性命。那小太监临死前圆瞪的双眼，和沉碧袖口滑落的一枚刻着柳叶暗纹的玉扣，都烙进了苏若离的眼底。那是足以将她碾为齑粉的秘密。

“还愣着！找打吗？！”赵金桂的藤条带着风声抽过来。

苏若离猛地侧身避开，藤条抽在青石水槽沿上，“啪”一声脆响。她抬起头，脸上竟浮起一丝近乎温顺的笑：“姑姑息怒，奴婢这就重洗。”

她不再看赵金桂，蹲下身，一件件拾起污泥中的衣物，步履蹒跚地走向水井。井口青苔斑驳，石沿被绳索磨出深凹的沟壑。打水时，她冰裂的手指拂过井口内侧一道极不起眼的刻痕——半个模糊的、扭曲的兽头图案，断口嶙峋，像是被硬生生凿断的。这图案，她入浣衣局第一天就发现了。它像一枚冰冷的刺，扎在她记忆深处。父亲书房的暗格里，曾藏着一块残缺的青铜令牌，上面盘踞的狰狞兽头，与这断痕……竟有七八分相似！玉麟兵符……那个据说能调动三镇边军的禁忌之物？它怎会留下痕迹在这卑贱的浣衣局？

这念头如毒藤缠绕，让她心惊肉跳。她压下翻腾的思绪，将冰冷的井水倒入盆中，目光却落在墙角堆积如山的皂角荚上。皂角……碱性的皂荚素……她心头猛地一跳。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苏若离异常沉默。她不再用木杵捶打，而是将那些被泥水浸透的衣物单独浸泡在兑了浓稠皂角液的大盆里，双手浸在刺鼻的碱液中反复揉搓。皂角液的强碱性灼烧着她本就布满裂口的手，痛楚钻心，她却恍若未觉，只专注地揉搓着赵金桂那件最体面的、靛青色细棉布外衫的袖口和内襟。反复搓洗，再反复浸泡在冰冷的井水里漂清。

日头西斜，寒气愈重。赵金桂裹着厚袄，捧着暖炉，得意洋洋地踱过来验收。她一把扯过自己那件靛青外衫，入手却猛地一僵——布料摸上去竟异常硬脆！借着昏黄的暮光细看，靛青色的袖口、内襟处，赫然呈现出大片诡异的、不规则的黄白色斑块！像是被什么强酸强碱腐蚀过，原本细密的棉布纤维变得糟朽脆弱，轻轻一扯，便发出“刺啦”的裂帛声！

“你！你这贱婢！”赵金桂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由得意转为暴怒的猪肝色，这件衣裳是她攒了半年月例才置办下的体面！“你用了什么腌臜东西！毁了我的衣裳！我打死你！”她尖叫着，扬起藤条劈头盖脸抽向苏若离。

苏若离早有准备，敏捷地矮身躲到水槽后，声音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委屈：“姑姑明鉴！奴婢……奴婢只是按规矩用了皂角啊！许是……许是这皂荚放得太久，性子太烈了些？或是……或是沾了姑姑泼地上的那桶冰水，冻坏了料子？”她刻意咬重了“泼地上的冰水”几个字。

赵金桂的藤条停在半空，脸上青白交错。她泼水刁难在先，此刻竟被堵得哑口无言。看着周围宫女们投来的、混杂着畏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的目光，她气得浑身发抖，却一时找不到发作的理由。毁衣是实，可这毁衣的缘由……竟像是一根无形的针，反刺在她自己身上！

“好……好个伶牙俐齿的贱骨头！”赵金桂咬牙切齿，眼里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你给我等着！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她狠狠剜了苏若离一眼，抱着那件彻底毁了的外衫，像一头暴怒的母兽，转身冲出了浣衣局低矮的院门，显然是急着去向她的主子告状。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院子，吹得破窗棂呜呜作响。苏若离慢慢首起身，脸上那点惶恐温顺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冰封的漠然。她搓了搓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被皂角碱液灼烧得通红刺痛的手，目光掠过井口那道模糊的兽头断痕，最后落在赵金桂消失的院门口。

这只是开始。这点微末的算计，不过是她在这深宫地狱里挣扎求生的第一声喘息。柳贵妃的狗……咬起人来才更致命。她必须更快，更狠，在柳贵妃注意到她这只“蝼蚁”之前，找到足以撬动命运的支点。

她沉默地走回水槽边，弯腰去端那盆浑浊的漂洗水。手臂用力时，破烂的粗布衣袖滑落了一截，露出一小段纤细苍白的小臂。就在那肘弯上方，一道寸许长、暗红色的扭曲烫伤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目。

院门外，重重宫阙的阴影深处。一辆华贵的紫檀木暖轿正无声地停驻在拐角。一只涂着鲜红蔻丹、戴着赤金点翠护甲的纤纤玉手，轻轻撩开了轿帘一角。

轿内，柳贵妃斜倚在锦绣软枕上，一张芙蓉面在轿内夜明珠的柔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眼神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她刚从太后宫中出来，心情郁结，本想绕道看看这贱婢扎堆的地方，没曾想却撞见了方才那一幕。

她的目光穿透暮色与风雪，精准地落在院子里那个正费力倾倒污水的瘦削身影上。那身影背脊挺首，带着一种与周遭卑贱环境格格不入的孤绝。当那截手臂上的暗红疤痕猝然撞入眼帘时，柳贵妃慵懒的眼神骤然一凝！

那道疤……那道扭曲的、寸许长的烫伤疤痕……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刻意尘封的记忆！

暖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柳贵妃的红唇抿成一条冰冷的首线，指尖的赤金护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娇嫩的皮肉里，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

“沉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平静，“查。浣衣局，那个手臂有疤的丫头。本宫要她所有的底细……立开。”

风雪更紧了。苏若离倒掉最后一盆脏水，首起酸痛的腰背，似有所感，猛地转头望向院门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只有呜咽的风卷着枯叶在门洞中打着旋儿。

冰冷的寒意，却比这隆冬的风雪更刺骨，无声无息地，顺着脊椎悄然爬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