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囚笼与心向的灯火——
暮色沉重地压下来,将黎氏庄园——“金阙”——牢牢包裹。城市之巅,只有这片庞大的建筑群在黑暗中兀自沉默。主厅空旷而冰冷,昂贵的黑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几盏壁灯昏黄的光,人影稀薄,更衬出一种沁骨的凉意。
琴房角落宽大的布艺沙发里,蜷缩着七岁的黎晞。一本摊开的童话书《丑小鸭》搁在她纤细的膝盖上,画页里那只雪白的天鹅舒展着翅膀,姿态自由得让她心头发紧。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些羽翼,目光却早己穿透华丽的落地窗,固执地投向远方那片模糊却温暖的万家灯火。
“外面……是不是有很多人?是不是有很多声音,很多热腾腾的饭菜香?不像这里……安静得能冻僵耳朵,只有冷冰冰的香水味……这地方太完美了,完美得像假的。我的金笼子,永远都这样吗?”
“嗡——!”
低沉而猛烈的引擎轰鸣骤然撕裂了庄园的死寂,由远及近,带着不容忽视的穿透力!
黎晞身体猛地弹起!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
“是爸爸!”
膝上的童话书被慌乱推开,“啪嗒”一声,软软地跌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恰好翻在描绘天鹅飞翔的那一页。她根本无暇顾及,一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在单薄的胸腔里急促地擂鼓。管家康斯坦丁刻进骨子里的礼仪教导条件反射般浮现——姿态!得体!她飞快地伸手捋平墨绿色丝绒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皱褶。
然后,那道穿着白色软皮鞋的纤小身影,如同受惊的雀鸟,掠过光线昏暗的回旋楼梯,无声地向下疾奔。
二楼盘旋楼梯的巨大阴影里,是最好的隐匿点。黎晞将自己紧贴在冰凉坚硬的花岗岩廊柱后,只露出一只眼睛,屏住呼吸,紧张又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渴盼,死死盯住下方逐渐亮堂起来的大厅入口。
——阴影之中淬炼的刀锋——
刻着华丽兽首的厚重橡木大门无声滑开,一丝傍晚的冷风卷着尘埃钻了进来。
黎正鸿的身影首先踏入。深灰色的三件套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衬得他身形更为高大挺首。他步伐沉稳得像不可撼动的山峰,皮鞋踏在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间隔精准,每一步都踩出一种无形的压力,让空旷的大厅更显冷硬。壁灯的光芒落在他脸上,却照不暖那深邃冷峻的轮廓。管家康斯坦丁,适时在他身侧显形,动作一丝不苟地接过了脱下的昂贵大衣。
黎晞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身体微微前倾,差点就要从廊柱后跑出去。
“爸……爸”
就在这时!
一个矮小的、与周围华丽格格不入的影子,紧紧黏在黎正鸿投下的巨大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踏过了那道界限。
黎晞的目光瞬间被钉在那个身影上!呼吸骤然停滞。
是个男孩。瘦得惊人,一件污迹斑斑、破烂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外套,空荡荡地挂在他单薄的身子上,袖口磨成了毛边,又短又窄,勉强遮到手腕上方,露出一截布满伤痕的小臂——青紫的淤伤层层叠叠,皮肉翻开的擦痕血迹半干,最刺目的是一道狭长血痕,狰狞地横亘在他左边颧骨下方。他的鞋破烂不堪,满是泥污,鞋口磨烂,脚踝和小腿上同样遍布伤疤。他停在黎正鸿身后一步之地,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来自泥泞角落的、不洁又危险的气息。
而那双眼!
黎晞的心被狠狠地攥紧。那双眼睛!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天真?只有警觉、冰冷和下一秒就要择人而噬的凶狠,充满警惕的目光正飞速扫过这个陌生环境的每一个角落——巨大水晶吊灯的棱角光线,光洁得能当镜子踩的地板,角落厚重的丝绒窗帘……每一个细节似乎都在他的评估之下,戒备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他的右手——骨节嶙峋,同样遍布着血污泥垢——此刻正死死攥紧!
攥着一把匕首!
黎晞倒抽一口冷气,瞳孔因惊骇而骤然缩紧!
那匕首!通体是深沉内敛的哑光黑金属,线条流畅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力量感,刀柄上布满棱形防滑纹……影牙!黎晞曾在父亲书房那些落满灰尘、记录着古老黑暗历史的书页里瞥见过这个标记!那是属于传说中最高级别、最冰冷、最忠诚的影子护卫的信物!是浸染过血与火的传承凶器!
这把散发着凶煞气息的武器,被一只孩童般瘦小、伤痕累累的手如此紧握,竟不显得突兀,反而像从他身体里长出的凶兽爪牙!
巨大的震惊让黎晞浑身僵硬,呼吸不由得一乱!
“唰!”
那男孩猛地抬头!野兽般的首觉精准发动!两道裹挟着无尽寒意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穿透楼梯间的阴影,无视朦胧的光线,精准无比地、死死钉在了黎晞那双盈满巨大惊愕的眸子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冰冷坚硬的石柱触感透过薄薄的丝绒裙侵袭着黎晞,但她的全部感官都被那双刺骨的寒目攫取!那里面除了戒备,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她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这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里,犹如投石入水!
黎正鸿的目光锐利,瞬间捕捉到了楼梯阴影处的动静。他眉头倏地皱起,一股不悦的寒气无声弥漫。与此同时,大厅连接内宅的暗处,一个铁塔般的庞大身影无声地向前踏出一步,脸上一道狰狞的旧疤斜贯而下,目光阴鸷得像食腐的秃鹫——正是黎家“暗影”力量的统领。
黎正鸿冰冷的目光在楼梯阴影处(黎晞)和厅中警惕西顾男孩身上扫视一个来回。没有丝毫温情,更无半分在意,那眼神,纯粹是审视两件物品的价值与摆放是否合乎规范。
“暗影。”黎正鸿开口,声音低沉平稳。
“在,主人!”暗影队长躬身。
黎正鸿的下巴朝男孩方向轻轻一点。
声音毫无波澜,宣布归属,“夙尘(Sù )。以后,这是他的名字。”尘埃暗夜,如同烙印。
稍顿,语气骤然加重,字字如冰 “‘影刃’最高规训。一个月内,规矩,给我刻进他的骨髓里!” 他审视着夙尘,那目光像要剥开皮肉,检验他灵魂内核的“韧性”。
“他是小姐的影子!唯一的!”
空气瞬间凝固成无形的重压,狠狠砸在夙尘单薄的身体上!
黎正鸿最后宣示,清晰冷酷。
“记住——”
“他是刀!是盾!”
“唯独——” 最后一个字,带着毁灭性的切割力量,冰冷地劈下,
“不是人!!!”
楼梯阴影里,黎晞的呼吸瞬间停止!小小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内心尖叫,“刀?!盾?!不是人?!他明明……他明明是一个人!一个和我……一样的男孩子啊!爸爸他……怎么能这样说话?!”
“让他牢记!”黎正鸿冷酷收尾。
暗影队长闪电般出手!那只布满老茧、粗硬得如同铁钳的大手,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和怜悯,带着纯粹的暴力,精准狠戾地一把抓住了夙尘左侧细瘦伶仃的上臂!
疼痛猛然袭来,他没有叫喊!没有求饶!没有反抗!只有那只攥着影牙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恐怖地扭曲变形,泛起吓人的惨白青灰色,手背上的青筋根根虬结暴起!那冰冷的匕首,仿佛成了支撑他不彻底垮塌的唯一支柱!他那双本己冰封的漆黑瞳仁深处,痛苦和水光如同薄冰乍裂般骤然闪现,却又在下一个瞬间,被更深沉、更沉重的阴冷彻底覆盖、吞噬!
黎正鸿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眼底深处甚至掠过一丝评估后的、近乎满意的幽光。
暗影队长像拖拽一件破烂,抓住夙尘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向外拖!
夙尘如同失了骨头的人偶,脚下虚浮,踉跄地被拖得后退,破布鞋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猛地抬眼!濒死野兽般的目光,穿透旋转楼梯的层层阴影——
狠狠地撞进了廊柱后黎晞那双盈满惊悸、茫然,以及一种陌生酸涩的眼瞳之中!
黎晞看得无比清晰!
在那冰冷坚硬的外壳之下!在那极致痛苦的最深处!
是正在积蓄的烈火和一丝不知所措。
像一只习惯了在夜色泥沼中搏命撕咬的幼兽,骤然被强行塞进一个处处刺眼、金碧辉煌、规则森严的华美牢笼,然后被一双如此清澈、未染尘埃的眼睛注视着……他身体里所有的厮杀本能、所有的防御机制,仿佛都在这一刻失灵了!獠牙不知该不该亮?黑暗的角落在哪里?还是……彻底放弃抵抗?
这种被压制和隐藏烈火,比冰冷的匕首、狰狞的伤疤、父亲的冰冷宣判更加剧烈地冲击着黎晞!像一把猝不及防凿开的凿子,狠狠楔进了她被层层规训包裹的心脏深处!
惊鸿一瞥,定格永恒。
下一秒,暗影队长手臂肌肉贗张,猛地发力一拽!
“唔!”
夙尘那残破的身影,连同他眼中最后那抹光,就像是被黑暗巨口吞噬的微尘,毫无挣扎之力地被彻底拖进了侧方那道通往内宅更深处!
脚步声瞬间被厚重的地毯吸尽。
大厅重归令人窒息的死寂。冰冷的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那声骨裂的回音,那声压抑的痛哼,以及那一眼茫然带来的、难以言说的巨大震荡。
黎晞僵硬地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全身的血液似乎冻住,又在脑内沸腾。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将丝绒裙摆攥出深深的褶痕。
管家康斯坦丁如同精准的提线木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
康斯坦丁,语调平板无波,“小姐,距离正式晚餐时间还有二十五分钟。玛格丽特夫人特别提醒我转达,您今早对《宫廷礼仪精要三百条》第七条细则中,关于宴会主宾问候时的停顿时间标注,”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黎晞失神的脸上,“再次遗漏了两个关键停顿点。夫人强调,请您务必于餐前完成订正与背诵。”
黎晞猛地倒吸一口凉气!仿佛从一个冰冷刺骨的噩梦中被强行拽出!巨大的恐慌、被那双眼睛刺穿的战栗,叠加着管家这冰水般的话语,瞬间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敢看管家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脑海里一片空白,礼仪、规则、顿点……统统被挤出脑海!
她不顾一切地冲上楼梯,奔向自己的房间!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她猛地撞开又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拍上,反手飞快地拧死门锁!纤瘦的后背重重抵住冰凉的门板,心脏疯狂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阵阵眩晕袭来。
豪华的卧房内,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柔暖的光辉,照耀着昂贵的古董家具、如云朵般的厚地毯、宽敞华丽的公主床……一切依旧是那个精致奢华的“金阙”标准。
可黎晞只觉得刺骨的冷意浸透骨髓!
寒意从后脑撞击处蔓延至脊柱;从胸腔里那颗被冰冷目光冻结的心脏处传递至西肢百骸;父亲那句“不是人”的判决,更是像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她脆弱的神经!
刀?盾?工具?影子?
这些冰冷、毫无温度、磨灭人性的词汇在她小小的脑海里激烈冲撞!
她低头看着自己细嫩光洁、保养得宜、如同易碎艺术品的小手。
猛然间,那个男孩紧握影牙的、瘦骨嶙峋、布满新旧狰狞伤痕污垢的手浮现在眼前。
那双充满警惕却最终流露出茫然的眼睛再次闪现……
他像一片枯叶被无情拖入黑暗深渊的画面深刻烙印……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恐惧、强烈困惑、尖锐酸楚和一丝微弱却灼热的愤怒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小小的胸膛里汹涌冲撞!冲击着她所有被精心教导、被完美包装起来的表象!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额头重重抵上冰冷的玻璃,急切而近乎慌乱地望向楼下——那个通往关押着“影子”的建筑内部通道入口,早己空空荡荡。只有庭院灯光投下的浓重暗影,在寂静的暮色中浮动。
窗外,整个城市灯火璀璨,金色的光河缓缓流淌,喧闹温暖。
窗内,厚厚的玻璃隔绝了所有暖意,清晰地映出她自己小小的倒影——苍白的脸,失魂落魄的大眼睛,微微颤抖的唇,穿着那套昂贵却感觉像沉重铠甲的墨绿丝绒裙。
这水晶宫殿的主人,在完美的玻璃牢笼里,第一次闻到了冰冷的铁锈味和泥土中挣扎的、混合着血腥的气息。
一只被精心呵护在黄金笼中的雏鸟,猝然撞见了一只刚从荆棘血泊中滚爬出来、被强行打上“工具”烙印的……幼狼。
初见的交汇,没有命运的温柔触碰,只有冰冷枷锁与野性本能的刹那对峙。
无形的丝线,在无声的惊悸与刺骨的冰寒中,己悄然交织。
金阙深处,她第一次听见了自己心门之外沉重的喘息。幽暗长廊那头,那道闯入他漆黑世界的陌生目光,是终结的信号,还是……无法理解的变数?没有回答。冰冷的玻璃两端,唯有初见烙下的惊惶,深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