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宜加笄。
礼部尚书府邸的朱漆大门前,八盏描金宫灯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府内侍女们捧着鎏金铜盆疾步穿行,水面漂浮的山茶花瓣随着她们的脚步漾开细碎波纹。
"姑娘快瞧,姨娘给您带了什么好东西!"柳姨娘捧着个青瓷小罐兴冲冲跑进闺房,发间只簪了朵新鲜的栀子花,衣角还沾着面粉。
三个小丫鬟追着只绒球似的狮子狗嬉闹,小狗一头扎进沈知意裙摆下,撞得珠串哗啦啦响。
"慢些慢些!"林氏提着裙角跨进门,发间金雀簪欢快地颤动,"阿柔你也是,不是说好等我一起给卿卿梳头?"
柳姨娘己麻利地解开沈知意的长发:"夫人昨儿熬到三更给姑娘绣帕子,我这不是想让您多睡会儿。"
她神秘地晃了晃青瓷罐,"用晨露调的茉莉头油..."话未说完,廊下传来窸窣响动。
沈明烨的佩剑穗子卡在窗棂间晃荡,窗台上搁着还带露水的山茶——正是沈知意最爱的那株"雪塔"品种。
"二哥哥又偷翻我院墙。"沈知意指尖沾了花露弹向窗外,立刻听见"哎呀"一声。沈明烨捂着额头跳出来,玄色劲装上沾满花瓣:"沈卿卿!为兄可是寅时就蹲在树上..."
沈知意端坐在黄花梨镜台前,铜镜中映出柳姨娘为她绾发的灵巧手指。那盒特制的"雪映霞"胭脂被打开时,林氏从袖中取出对翡翠山茶耳坠:"你外祖母传下来的。"她亲手为女儿戴上,指尖在沈知意耳垂上轻轻一捏,"我们卿卿今日定要惊艳全场。"
沈知意正要道谢,忽听窗外"咚"的一声。沈大公子沈砚书扒着窗棂,玉冠歪斜地挂着片山茶叶:"小妹快看!"
他献宝似的举起卷轴,展开竟是幅《山茶仕女图》,落款处盖着翰林院朱印。
"状元郎连夜作画,就为讨你一笑。"沈二公子沈明烨的声音从屋顶传来。
他倒吊着出现在窗前,腰间佩剑上缠着新鲜的山茶枝,"兵部那帮老古板听说我要告假参加妹妹及笄礼,脸都绿了——接着!"
一道银光划过,沈知意接住那把缠金丝的小匕首。刀鞘上刻着细密的山茶纹,轻轻一按机关,竟弹出个暗格,里头藏着粒蜜饯。
"你六岁偷吃噎着那次..."沈明烨笑着躲过父亲砸来的书卷,"为兄可是记了九年!"
"姨娘,您说今日会来多少人?"沈知意忽然问道,指尖无意识地着妆台上那朵新鲜的山茶花。
柳姨娘手上动作未停,眼角却微微垂下:"礼部尚书的嫡女及笄,又是京城第一美人,怕是半个朝堂都要来凑热闹。"她顿了顿,声音压低,"靖安王府的帖子,今早也送来了。"
沈知意指尖一颤,山茶花瓣上凝着的露珠倏然坠落。
前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沈知意抬眼望去,透过雕花窗棂,看见兄长沈砚书正引着几位锦衣公子往正厅走。其中一人身着玄色锦袍,腰间悬着龙纹玉佩,行走间自带将门世家的飒爽英姿。
"陆小将军来得倒早。"柳姨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沈知意收回视线,铜镜中自己的耳尖却悄悄红了。她与陆沉舟虽未正式相见,却在去年的上元灯会隔街相望过一眼。那时满城灯火如昼,他却比任何一盏灯都要耀眼。
"姑娘,该更衣了。"
大红色织金云纹的及笄礼服展开时,满屋侍女都屏住了呼吸。礼服是宫里赏的料子,沈知意亲自改了样式,将传统的牡丹纹换成了山茶缠枝,衣领处缀着百颗米珠,走动时如星河倾泻。
前厅里,沈尚书突然"哎哟"一声——沈明烨从背后偷袭,往父亲嘴里塞了块玫瑰酥。"没规矩!"
沈尚书鼓着腮帮子含糊呵斥,袖中却掉出个精巧的鎏金铃铛。沈砚书趁机抽走礼单:"陆家送的翡翠如意成色极好...二弟你做什么!"只见沈明烨正把陆沉舟的名帖折成纸船,闻言撇嘴:"谁让他上次围猎时非跟卿卿共乘!"
当沈知意身着山茶缠枝礼服出现在庭院时,满园春色都为之一黯。
宾客们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她缓步走过铺着红毡的甬道,发间金凤衔着的珍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
礼乐声中,沈知意跪坐在锦垫上,任由礼官为她加笄。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祝词声中,当沈知意身着山茶缠枝礼服出现在庭院时,满园春色都为之一黯。礼乐声中,她缓步踏上朱红锦毡,金线刺绣的裙裾拂过满地落英,发间珍珠流苏随着步伐轻摇,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弧线。
余光所及处,皆是至亲之人无声的守护……
东侧廊柱后露出半幅靛青衣袖,柳姨娘用包了一半的桂花糖帕子按着眼角,糖粉沾在睫毛上也顾不上擦。
那糖原是预备着等礼成后塞给沈知意压惊的,此刻却被揉得不成形状。几个小丫鬟偷偷拽她袖子,反倒被她往每人手里塞了块糖。
武官队列前,陆沉舟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红毯上的身影,忽觉颈后一凉。转头便见沈明烨在五步外转着银枪,枪尖寒光恰好映在他喉间。这位兵部新秀笑得人畜无害,左手却比了个割喉的手势,唇形分明是:"敢负卿卿,要你命。"
最令沈知意心头发烫的是父兄的小动作。沈砚书借着整理礼单的姿势,指尖不着痕迹地拨动案上铜镜。那面本该朝向宾客的镜子悄悄偏转十五度,将西窗漏进的阳光精准折射到她左颊——那是她最好看的侧颜角度。
而正座上的沈尚书看似正襟危坐,实则与林氏十指相扣的手腕微微抬起,露出女儿十二岁时编的同心结。金线早己褪色,却被林氏用青丝重新缠过,此刻正在父母交握的掌心里若隐若现。
"靖安王到——"
通传声突然响起,满座宾客慌忙起身。沈知意还保持着加笄的姿势,只见一道修长身影自廊下缓步而来,所过之处众人纷纷行礼。
"臣女参见王爷。"她垂首行礼,发间金凤簪的流苏垂落,遮住了视线。
"沈姑娘不必多礼。"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一柄泥金折扇虚虚托住她的手腕,"本王途经此处,特来讨杯喜酒。"
沈知意抬眸,正对上一双含笑的凤眼。萧景珩眼角那颗泪痣近看更显妖冶,与他周身温润的气质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手中折扇上绘的竟是山茶吐蕊图,笔法精妙,似有暗香浮动。
"皇上驾到——"
这一声通传如惊雷炸响。众人慌忙跪迎,沈知意被侍女搀扶着退到一旁,心跳如鼓。
皇帝亲临臣女及笄礼,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明黄仪仗穿过中门,永昌帝笑吟吟地抬手:"众卿平身。朕今日微服出巡,正巧赶上沈爱卿家的喜事。"
沈知意垂首站在父亲身侧,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她悄悄抬眼,正看见皇帝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又转头看了看站在武将之首的陆沉舟。
"朕看今日良辰美景,不如再添一桩喜事。"皇帝忽然抚掌笑道,"沈卿之女蕙质兰心,陆将军之子少年英杰,朕今日便做个媒人如何?"
满园寂静,只闻风吹花落之声。
沈知意脑中嗡的一声,手中执着的团扇差点坠落。她下意识望向陆沉舟,对方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而另一侧的萧景珩——
"啪"的一声轻响。
萧景珩手中的青瓷茶盏突然裂开一道细纹,茶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月白衣袍上洇开一片暗色。他却恍若未觉,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只有离得最近的沈知意看见,他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臣女......谢陛下隆恩。"沈知意跪地谢恩时,一片山茶花瓣自她发间飘落,正落在萧景珩脚边。
他弯腰拾起那片花瓣,指尖微微用力,花瓣便在他掌心碾碎成泥。
无人看见的角度,靖安王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礼乐再起时,沈知意己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完成剩下的仪式。
晚宴后,全家聚在花厅吃柳姨娘做的酒酿圆子。沈明烨非要跟小妹比夹花生,沈砚书偷偷帮沈知意稳住碗。
花厅的八宝琉璃灯将每个人的脸庞都镀上暖色,柳姨娘捧着青瓷碗进来时,甜香霎时盈满厅堂。"姑娘最爱的小圆子,用去年酿的桂花蜜调的。"她眼角还红着,却笑得比谁都欢实,碗里圆子堆得冒尖,特意多撒了一把沈知意喜欢的糖桂花。
沈明烨突然伸长筷子偷袭:"听说陆家小子嗜辣如命?"他故意把辣椒油往小妹碗边推,"卿卿现在练还来得及——哎哟!"话没说完就被沈砚书用筷子敲了手背。
"胡闹什么。"沈砚书摘下沾了雾气的琉璃镜,转而给沈知意碗里添了勺蜂蜜,"边关传来的消息,陆沉舟上月生擒北狄左贤王时,身上还带着卿卿绣的平安符。"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与父亲一触即分。
沈尚书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三下,这是父女俩幼时约定的暗号。
沈知意立刻会意,借着给父亲添酒的动作凑近。"陆家三代将门的底子..."沈尚书声音压得极低,指尖在女儿掌心划了个"狄"字,"为父己让你二哥调了兵部档案。"
林氏突然打翻了甜白釉碟子。"叮"的一声脆响里,她抓住女儿手腕:"你三岁时摔坏先帝赏的琉璃盏,碎片扎得满手是血..."声音己然哽咽,"你父亲第一反应是把你裹进朝服袖子,在御前跪了半个时辰都没让人发现。"
柳姨娘忙往主母嘴里塞了颗蜜枣:"夫人尝尝新渍的!"
转身却偷偷把沈知意幼时穿的小虎头鞋塞进她嫁妆箱子——那鞋底还沾着当年御书房前的金砖泥。
烛花爆响的瞬间,沈知意看清父亲藏在案几下的左手正着一封火漆密函,袖口露出的里衬上还沾着墨迹——那是她十二岁习字时打翻砚台溅上的。
她突然伸手盖住父亲的手背:"女儿会常回来看您调朱砂墨。"
沈明烨"啪"地折断手中筷子:"明日我就去会会那小子!"
沈砚书慢条斯理地另取一双递给他:"巧了,兵部明日正好有场骑射考校。"兄弟俩对视一眼,同时露出虎牙。
夜风穿堂而过,吹不散花厅里醺然的甜香。
夜阑人静时,侍女从她发间取下金凤簪,妆台上静静躺着一封未署名的信笺:
"山茶虽艳,终不及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