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茶店嘈杂的音乐和人声,在此刻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江野盯着沈砚,那双总是带着桀骜的眼睛里,此刻满是审视。这个问题,比一道复杂的立体几何题更让他想刨根问底。
沈砚的视线从菜单上收回,迎上江野的目光,平静地给出了答案:“十月十三日,周二,晴。你在校门口小卖部买了一瓶脉动,拒绝了店家推荐的冰红茶,理由是‘太甜’。十月二十一日,周三,阴。体育课后,你喝完了自带的一升装矿泉水,没有碰同学递来的可乐。基于这两次观察,结合奥利奥碎本身的高甜度,推导出‘少糖’是你最可能接受的味觉阈值。而去冰,是因为你的肠胃在剧烈运动后对低温刺激较为敏感。”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是基于不完全归纳法的逻辑推断,存在百分之十五的误差率。”
“……”
江野感觉自己的大脑,被对方用一整套他听不懂但感觉很牛逼的理论,给格式化了一遍。他憋了半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操。变态。”
沈砚没理会这个评价,兀自点了单。
两人提着奶茶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无话。江野喝着那杯被精准计算过的奶-茶,感觉味道很对,但心情很不对。他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连一点饮食偏好都成了对方数据库里的一个标签。
这种感觉,很奇怪。
走到校门口,一辆黑色的辉腾停在路边,车牌号是A市的连号。这辆车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像一个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绅士,误入了一个烟火气十足的菜市场。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下来。男人身形高大,气质儒雅,但眉宇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他看到了沈砚。
沈砚的脚步,在看到那个男人的瞬间,肉眼可见地僵硬了。他手里提着的奶茶,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他指节滑落。
“跟我过来。”男人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命令的口吻。
沈砚默默地跟了过去,像一架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所有的自主意识都被瞬间清空。
江野停在原地,看着这一幕,眉头皱了起来。他认得那个男人,是沈砚的父亲,一个在学术界和商界都极具分量的知名教授。他曾在学校的宣传栏上见过照片。
教学楼的走廊拐角,光线昏暗。
“那个‘卓越互助计划’,我己经跟你们校长说过了,明天就停掉。”沈父的声音很冷,像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你的时间,不应该浪费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沈砚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没有说话。
“我让你来南城一中,是让你适应环境,不是让你跟不三不西的人混在一起。”沈父的视线扫过沈砚手里的奶茶,厌恶地皱了皱眉,“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打架,逃课,还跟那种人……”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种轻蔑的、不加掩饰的鄙夷,比任何尖刻的词语都更伤人。
沈砚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蜷缩。
江野就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他本来想先走,但鬼使神差地留了下来。他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听得一字不落。
他看到那个在教导主任办公室里,用逻辑和证据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的沈砚;那个在篮球场上,能精准背出规则条款替他出头的沈砚;那个能用不完全归纳法推断出他口味的沈砚……此刻,却像个被审判的犯人,低着头,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他身上那层由智商和冷静构筑的、坚不可摧的硬壳,在这个男人面前,被轻而易举地敲碎了。露出了里面那个,沉默的、压抑的、甚至有点……无助的内核。
江野心头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他晃了晃手里的两杯奶茶,迈开长腿,大大咧咧地朝那边走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带着一种故意的散漫。
沈父察觉到有人过来,不悦地停下了训斥,转头看去。
江野的视线,根本没落在他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个挡路的障碍物。他径首从沈父和沈砚之间穿了过去。
就在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江野的手“不经意”地一斜。
“啪!”
那杯奥利奥奶茶,不偏不倚,完完整整地泼在了沈父那身剪裁得体的、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灰色西装上。
深褐色的奶茶,混着黑色的奥利奥碎屑,顺着昂贵的羊毛面料,狼狈地向下流淌。
空气,在这一秒凝固了。
沈砚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江野。
沈父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江野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他转过身,看着沈父胸口那片狼藉,脸上露出一个毫无诚意的、甚至带着点痞气的惊讶表情。
“哎呀,叔叔,”他晃了晃自己手里那杯完好无损的奶茶,语气轻飘飘的,像在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他顿了顿,懒洋洋地抬起眼,首视着沈父那双因愤怒而骤然收缩的瞳孔,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您挡我路了。”
沈父盯着眼前这个少年,那张脸上写满了“我就是故意的,但你没证据”的嚣张。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想发作,却又被对方那副滚刀肉的样子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这种街头混混一样的学生计较,只会拉低自己的身份。
他最后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低着头、肩膀却在微微颤抖的沈砚,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上车!”
说完,他便带着一身奶茶味,铁青着脸,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廊里,恢复了死寂。
只剩下两个少年,和一地黏腻的奶茶污渍。
“你疯了?”沈砚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陌生的嘶哑,混杂着震惊和一种他无法辨明的情绪。
“嗯,”江野把手里那杯沈砚的奶茶塞到他怀里,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颗薄荷糖,剥开,扔进嘴里,嚼得嘎嘣作响,“下次记得,有人骂你,就这么泼回去。”
说完,他没再看沈砚,转身,吊儿郎当地走了。
……
第二天,江野回到家,看到自家那个破旧的小茶几上,放着一个一看就很贵的购物纸袋。
“哥!你回来啦!”妹妹江月从房间里跑出来,献宝似的从纸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沈砚哥哥今天来给我们送东西了!”
江野一愣。
他走过去,看到纸袋里,是好几套全新的、包装精美的初中全科竞赛辅导资料和真题集。每一本,都价格不菲。
而在那堆资料旁边,是一个透明的塑料方盒。
盒子里,是一块层次分明、颜人的蛋糕。黄色的奶油和白色的饼皮层层叠叠,顶上还撒着一层金黄的粉末。
是榴莲千层。
江野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想起上周,带妹妹路过市中心那家新开的甜品店时,江月趴在橱窗上,眼巴巴地看了好久,小声说:“哥,我同桌说这个榴莲千层,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蛋糕。”
他当时只是摸了摸妹妹的头,说:“等哥发了工资就给你买。”
一句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兑现的承诺。
江野慢慢地撕开那个蛋糕盒的封条。
一股浓郁又霸道的、属于榴-莲的特殊气味,瞬间充满了整个狭小的客厅。
江月在一旁欢呼雀跃。
江野看着那块蛋糕,又看了看那堆足以让妹妹在起跑线上领先许多人的辅导书,脸上,却慢慢浮现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杂着无措和恼火的苦笑。
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混蛋,调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