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地狱,不是血腥,而是没有人再相信光亮。
雨夜过后,明川城像刚醒来的猛兽,灰扑扑、冷飕飕地透着一股死气。
城东的租界区,则依旧灯火辉煌,霓虹闪烁。黑漆的洋车在青石路上飞驰,车夫用带着外腔的官话吆喝,广告牌上画着欧美女郎的微笑,隔绝着城中百姓的苦难。
租界的规矩森严。进了这里,哪怕你犯了再大的事,只要肯付钱,就有人替你摆平。
沈屿低着帽檐,带林可意从人流里穿过,踩进一间卖茶水的洋行外厅,鼻腔里立刻钻入一股香料和廉价肥皂的怪味。
这里是中间人最多的地方:斡旋、传话、密谋、贩卖一切,包括情报。
林可意明显紧张,衣服还没干透,袖口全是污渍,在这群西装马褂混杂的人堆里显得格外扎眼。
沈屿不动声色地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声音低得只能贴在她耳边:“别怕,盯紧我。”
林可意轻轻点头,抓住他衣摆的一角。
柜台后,一个戴半月眼镜的瘦削老头看见沈屿,眼神立刻警惕:“咦,您可好久不来了。”
沈屿笑得随意:“总比你被宰了好。”
那老头嗤地笑了一声,压低声音:“你找什么人?”
沈屿弯下腰,几乎与他贴近:“有人从军火库里逃出来,带了东西。我要知道他是不是活着。”
老头眯起眼睛,像老狐狸一样:“情报啊?价钱可不低。”
沈屿掏出一只牛皮小袋,砸在柜台:“金条半根。”
老头看了看,笑得更谄媚:“沈先生真大方,等我三炷香功夫。”
说完,就像老鼠钻洞一样窜进里间,消失不见。
林可意压低嗓子:“他可靠吗?”
沈屿挑挑眉:“这街上没绝对可靠的人,只有绝对怕死的人。”
等的功夫很难熬。三炷香,香灰都散落在桌角。林可意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转来转去,快把杯子磨出道印子。
终于,老头回来了,神情古怪:“消息有,可……你可能不想听。”
沈屿皱眉:“说。”
老头舔了舔嘴唇:“那姓秦的,确实出现在军火库过,但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个东江的人,似乎……是军方。”
林可意猛地睁大眼:“军方?!”
老头缩着脖子:“没错,而且,那人护着他走了。有人说,他现在被藏在公议路的德源洋行二楼。”
沈屿眸子一下冷下来:“德源洋行……东江军阀在租界的生意。”
老头耸耸肩:“您要去,也得快,不然就转移喽。”
沈屿点了点头,拉起林可意:“走。”
老头还想多说,沈屿己经冷冷地瞪过去:“嘴紧一点,否则你明天就该被捞上黄浦滩。”
老头抖了一下,立刻闭嘴。
走出茶水馆,林可意跟着沈屿,一路往公议路去。街道越往深处,就越见不到明面上巡逻的官差,取而代之的是成群的痞子、小贩、鬼鬼祟祟的巡捕和外国雇佣兵。
德源洋行在一栋青砖楼二层,挂着“药材大行”的幌子。门口站着两个穿短打的彪形汉子,神情凶狠。
林可意小声:“真要进去?”
沈屿看了看天:“别废话。”
他弯腰,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卡片,贴上洋行的门匾。那两个汉子愣了一下,随即面色一变,低头让开路。
林可意惊讶:“你怎么还有东江的通行符?”
沈屿瞥她一眼,淡淡道:“当年给他们跑过一票东西,留的。”
林可意不敢再问。
楼上,一股阴冷潮湿的药材味道,混着陈旧墙体的霉味扑面而来。
走廊空空荡荡,却处处透着杀机。
沈屿沉声说:“跟紧,别走神。”
林可意小鸡似地点头。
楼梯尽头,是一扇紧闭的木门。门缝透着灯光,能隐约听见几句含糊的交谈。
沈屿轻轻靠过去,把耳朵贴上去——
“……这批货,必须下月走船,不然耽误大局。”
“秦少的安危才是大事,明白不?”
“是!”
林可意紧张得几乎要屏住呼吸。
沈屿退后一步,目光犀利:“人就在里面。”
“咚咚。”
沈屿轻叩门。
屋里瞬间安静,一个粗犷的男声:“谁?”
沈屿微笑:“老朋友。”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一个留八字胡的男人探出头,眼底寒光一闪:“沈屿?”
下一秒,门猛地大开,两个人同时抽出短枪。
砰!
子弹几乎擦着沈屿的耳朵飞过去,他侧身拉住林可意翻到门框后。碎木屑像雨一样洒落。
屋里那八字胡冷声骂:“沈屿,你也敢来捣局?”
沈屿沉声:“我来见秦仲衡。”
八字胡冷笑:“你还真当自己以前那点薄面子好用?”
沈屿没再废话,反手扔出一把尖锐的柳叶刀,刀光一闪,钉在八字胡旁边的门框里。
那汉子被震住了,表情变幻:“你疯了?”
沈屿一脚踹开门,刀尖对准八字胡的喉咙:“带我见人。”
屋里,坐着一个人,面容消瘦,眉目温润,穿着米色中山装,正一脸平静地看过来。
林可意倒抽一口凉气:“……秦仲衡?”
秦仲衡似乎并不惊讶,只是微微叹息:“沈先生,好久不见。”
沈屿冷声:“好久不见?去年你的讣告,整条明川都传疯了,谁想到你还能坐这里喝茶?”
秦仲衡苦笑:“是啊,活着的人,总得想办法继续活。”
林可意忍不住冲过去:“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因为你死讯以为一切结束?!”
秦仲衡摇头:“对不起,林小姐,可是我没得选。”
沈屿眯起眼:“说重点。”
秦仲衡神情微黯:“东江军阀想要全面吞并北陆军火口,我当时察觉不对,就被迫失踪。有人安排我假死,这一年里,我在查账,查这一条吞掉昭宁半壁江山的走私链。”
林可意颤声:“你凭什么查?”
秦仲衡缓缓举起一只卷宗,纸张边缘破旧:“凭这个。”
沈屿接过卷宗,翻开一页,眼神瞬间凝住。
上面是一串交易流水,密密麻麻,赫然写着:
【Z·N 17 / 东江军火库 / 公议路 / 南洋转运 / 收货:德源洋行】
而名单最后,写着一个让人头皮发麻的落款:
沈屿
林可意僵住:“这是……?”
沈屿脸色沉得可怕:“有人在栽赃我。”
秦仲衡点点头:“有人故意把你也写进来,想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屋子里的空气像骤然失去了氧气。
忽然,楼下传来一阵急促的喊声:“快!这里!”
林可意吓得惊叫:“他们追来了!”
沈屿把那卷宗塞进怀里,拉住秦仲衡:“走!”
秦仲衡脸色苍白:“去哪?”
沈屿冷冷一笑:“你死过一次了,这次,就跟我再死一次。”
砰!
门口被人一脚踹开,几个穿军装的便衣冲了进来,枪口黑洞洞对着三人。
沈屿猛地抄起桌上的铜台灯砸过去,灯罩碎裂,火油泼洒开来,一瞬间火光腾起,烧得整个屋子光怪陆离。
“跳!”
沈屿吼了一声,第一个跃向窗外。秦仲衡和林可意几乎被火光吞没,吓得跟着扑出去。
外面是三米多高的雨棚,三人滚落下来,跌得七荤八素。
枪声还在屋里狂乱地响,火焰顺着窗帘一路往上蹿。
沈屿半抬起头,看见街边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倒映着林可意的脸,狼狈却倔强。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活下去,别回头。”
林可意咬紧牙关,死死抓住他。
身后火光映红了半边租界,像吞噬人心的巨兽。
沈屿抱着秦仲衡,从狭窄的巷子一路狂奔。雨夜成了他们最后的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