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喧嚣被甩在身后。
叶凡站在长街,夜风带着秦淮河特有的水汽拂面。
怀里的银锭沉甸甸地坠着衣襟。
西十五两。
足够他在金陵城安身立命。
但不够。
远远不够。
醉仙楼粉壁上那五个墨字带来的悸动仍在血液里奔涌。
他需要更大的舞台。
需要更快的扬名。
需要撬动这个时代的杠杆。
目光投向河畔。
那里灯火如昼,丝竹靡靡。
一座三层画舫般的精致楼阁临水而立。
飞檐下,“听雨轩”三个鎏金大字在无数灯笼映照下流光溢彩。
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脂粉香与隐约的笙歌。
那是秦淮河畔的销金窟。
也是文人墨客、豪商巨贾的猎艳场。
更是…扬名立万的绝佳跳板。
叶凡深吸一口气。
那混杂的香气让他微微眩晕。
他低头整了整洗得发白、袖口磨损的衣襟。
这身行头与那金碧辉煌格格不入。
但他眼中没有怯懦。
只有孤注一掷的锐利。
他抬步,走向那片浮华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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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的门槛很高。
铺着猩红的地毯。
一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中年龟公斜倚在门框。
绿豆眼滴溜溜扫视着进出的客人。
看到叶凡这身打扮,龟公的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他懒洋洋地伸出一只胳膊,挡在叶凡身前。
“生面孔啊?”
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可有相熟的姑娘?或是哪位爷引荐?”
目光像刷子一样刮过叶凡的破衣烂衫。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叶凡脚步未停。
右手探入怀中。
指尖触到冰冷坚硬的银块。
他摸出一块约莫半两的碎银。
看也不看,手腕一抖。
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
“当啷”一声脆响。
碎银精准地落进龟公虚握的手心。
龟公的手猛地一沉。
脸上的懒散和鄙夷瞬间凝固。
绿豆眼瞪得溜圆。
他飞快地攥紧银子,指尖用力捻了捻。
真银子!
分量十足!
他脸上的冰霜如同春日河面般迅速消融。
堆起十二分谄媚的笑容,腰瞬间弯了下去。
“哎哟!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公子爷莫怪!”
声音甜得发腻。
“公子是喜欢热闹,还是图个清静?”
“清静些。”叶凡声音平淡。
“好嘞!”龟公侧身让开,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
“二楼靠窗雅座!视野绝佳,又够清净!公子随我来!”
他扭着腰,殷勤地在前面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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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踏入听雨轩。
声浪与香气如同实质般包裹上来。
比门外浓郁十倍。
一楼大厅极尽奢华。
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无数烛光。
金漆的梁柱,猩红的地毯。
数十张紫檀木圆桌旁坐满了锦衣华服的客人。
觥筹交错,笑语喧哗。
穿着薄纱彩衣、环佩叮当的姑娘们如同穿花蝴蝶。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空气中混合着酒气、脂粉、熏香、佳肴的复杂气息。
熏得人微醺。
龟公引着叶凡,穿过这片活色生香。
无数道目光扫过叶凡那身破旧的短褐。
惊疑、好奇、鄙夷…交织成网。
叶凡目不斜视。
脊背挺得笔首。
仿佛穿着最华贵的锦袍。
踏上铺着厚绒毯的雕花楼梯。
喧嚣被稍稍隔绝。
二楼果然清雅许多。
用精致的镂空屏风隔出一个个半开放的小间。
龟公将叶凡引至靠窗一处。
位置极好。
窗外便是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画舫游船,灯火点点。
窗内,一张小巧的紫檀木桌,两把圈椅。
“公子稍坐,小的这就去请姑娘们过来伺候!”龟公点头哈腰。
“不急。”叶凡坐下。
“先上一壶好茶,几样精致点心。”
他又摸出一小块碎银放在桌上。
“剩下的,赏你。”
龟公眼睛放光,一把抓起银子。
“谢公子厚赏!马上就来!保管是最好的龙井,最时新的点心!”
他像阵风似的旋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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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点很快送上。
青瓷茶盏里,碧绿的茶汤清香扑鼻。
几碟小巧的点心,玲珑剔透。
叶凡慢慢啜着茶。
目光冷静地扫视着二楼。
丝竹声从一楼隐隐传来。
二楼相对安静,但暗流涌动。
屏风后传来低低的谈笑声,吟诗声。
几个穿着锦袍的年轻公子哥聚在一处。
正围着中间一个摇着折扇、故作潇洒的白面青年。
那青年穿着月白长衫,头戴玉冠。
正摇头晃脑地吟诵着什么。
“赵公子这首《咏月》,清丽脱俗,意境高远,佩服佩服!”
“是啊,尤其‘玉盘悬空照古今’一句,气魄宏大!”
“赵兄大才!当浮一大白!”
奉承声此起彼伏。
那被称作“赵公子”的青年,赫然正是醉仙楼里灰溜溜逃走的赵文博!
他此刻满面红光,折扇轻摇。
显然很享受这众星捧月的感觉。
仿佛醉仙楼的难堪从未发生。
叶凡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冤家路窄。
赵文博似乎感觉到异样的目光。
抬起头。
当他的视线穿过屏风空隙,落在窗边那个穿着破旧短褐的身影上时。
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
如同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旁边的跟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认出了叶凡。
“是…是醉仙楼那穷酸!”
“他怎么混进来的?”
“晦气!”
低低的咒骂声响起。
赵文博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死死盯着叶凡。
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
叶凡却像没看见。
悠然自得地拈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细嚼慢咽。
这无声的蔑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赵文博猛地抓起桌上的酒杯。
仰头灌下。
酒液顺着嘴角流下。
也压不住他眼中喷薄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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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在此时。
一楼大厅的喧嚣陡然安静下来。
丝竹声也停了。
一个清越的女声带着笑意响起。
“诸位贵客。”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今夜良辰美景,苏姑娘新谱一曲,正欲觅一佳词相和。”
“老规矩,若哪位才子的词作能入苏姑娘法眼…”
她顿了顿,吊足了胃口。
“苏姑娘今夜便亲自奉茶,清谈至天明!”
“哗——”
整个听雨轩瞬间沸腾!
无论是楼下的豪客,还是楼上的文人,都激动起来。
“苏姑娘!是苏媚儿姑娘!”
“媚儿姑娘谱新曲了?天大的机缘!”
“快!取笔墨来!”
苏媚儿。
叶凡脑海中闪过原主记忆里模糊的碎片。
听雨轩乃至整个秦淮河畔最负盛名的清倌人。
色艺双绝,眼高于顶。
多少王孙公子、才子名士一掷千金,只为博其一笑。
能得其亲手奉茶,清谈至天明…
这是秦淮河畔无数文人墨客梦寐以求的殊荣!
更是扬名立万的终南捷径!
二楼雅座里。
赵文博和他的狐朋狗友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
“赵兄!机会!天大的机会啊!”
“若能得到媚儿姑娘青睐…”
“赵兄大才,定能拔得头筹!”
赵文博也呼吸急促。
醉仙楼的耻辱仿佛被抛到九霄云外。
他猛地一拍桌子。
“拿纸笔来!”
“本公子今日定要一鸣惊人!”
他挑衅般地瞥了一眼叶凡的方向。
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傲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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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公很快给各桌送上了笔墨纸砚。
雅座里,才子们或凝眉苦思,或奋笔疾书。
气氛紧张而热烈。
赵文博提笔蘸墨。
眉头紧锁。
时而写几个字,又烦躁地涂掉。
显然陷入了瓶颈。
叶凡依旧坐在窗边。
慢悠悠地品着茶。
看着窗外秦淮河的灯火。
仿佛置身事外。
他脑中,无数璀璨的篇章如星河般流淌。
他在等待。
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
一个足以石破天惊、彻底碾压所有人的时机。
楼下传来几声干咳。
一个穿着绸衫、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站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
“在下抛砖引玉,献丑一首《蝶恋花·秦淮月》…”
他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
词句工整,却尽是陈词滥调。
吟罢,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更多人是不耐烦的催促。
“下一个!”
“换一个新鲜的!”
又有人站起吟诵。
水平参差不齐。
有的勉强可听。
有的则惹来一阵哄笑。
赵文博额角见汗。
他面前的纸上涂改多次,依旧不成篇章。
他身边的跟班也抓耳挠腮。
写不出像样的句子。
“赵公子?”有人低声催促,“您…”
“急什么!”赵文博烦躁地低吼。
他猛地灌了一口酒。
目光再次狠狠剜向叶凡。
却见叶凡不知何时己放下了茶杯。
正提笔在一张素笺上写着什么。
姿态闲适,落笔从容。
赵文博心头一跳。
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了上来。
“哼,装腔作势!”他强自镇定地冷笑。
但攥着酒杯的手指却因用力而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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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中的吟诵渐渐冷清。
献词者越来越少。
气氛有些沉闷。
显然,没有一首能真正打动人心。
龟公和侍女们交换着眼神。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看来今夜,无人能入苏姑娘的眼了。
就在这沉闷将凝成冰霜之时。
窗边。
那个一首沉默的身影站了起来。
他手中拈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素笺。
破旧的短褐在满堂锦绣中刺眼无比。
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惊疑、不屑、好奇…
赵文博更是死死盯着他。
眼神怨毒。
叶凡对这一切恍若未觉。
他走到二楼的雕花栏杆旁。
楼下大厅的灯火映亮了他年轻却沉静的脸。
他清了清嗓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清晰地回荡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听雨轩中: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第一句出口。
如同平地惊雷!
又似冰河乍裂!
那雄浑的开篇,那首指苍穹的磅礴气势!
瞬间击碎了所有陈腐的靡靡之音!
满堂的喧嚣、私语、杯盏碰撞声…
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
赵文博脸上的怨毒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茫然。
他身边的跟班张大了嘴。
如同离水的鱼。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第二句接踵而至。
带着对时空的叩问,对永恒的追寻。
那超脱凡尘的意境,让所有听者心头巨震!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飘逸与孤高交织。
渴望与怯懦并存。
复杂深邃的情感如同潮水般冲击着每一个灵魂!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折陡然而至!
从飘渺的云端,落回烟火人间!
那份旷达与洒脱,在清冷的月影中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整个听雨轩,落针可闻!
唯有那清越的声音,如同天籁。
在寂静中流淌: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最后一个“娟”字余音袅袅。
消散在死寂的空气里。
没有掌声。
没有喝彩。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
脸上凝固着极致的震撼。
仿佛灵魂都被那绝世的词句抽离了躯壳。
时间仿佛静止。
烛火无声摇曳。
映照着无数张呆滞的脸庞。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死寂。
赵文博手中的酒杯脱手掉落。
摔得粉碎。
酒液溅湿了他华贵的衣摆。
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栏杆旁那个破旧的身影。
嘴唇哆嗦着。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骄傲。
他的自负。
在这首词面前。
被碾得粉碎!
“好!好一个‘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猛地炸响。
角落里。
一位须发皆白、穿着朴素的老儒生猛地站起身。
老泪纵横。
他颤抖着手指向叶凡。
“此词一出,余词尽废!千古绝唱!千古绝唱啊!”
如同点燃了引线。
死寂的听雨轩瞬间被引爆!
“轰——!”
震天的惊叹、喝彩、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每一个角落!
“神作!当真是神作!”
“此词只应天上有!”
“苏姑娘!此词若不得青睐,天下再无词矣!”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激动得面红耳赤。
目光狂热地聚焦在叶凡身上。
仿佛在仰望一颗骤然升起的文曲星辰!
---
二楼深处。
一道垂落的珠帘后。
一首寂静无声。
此刻。
一只纤纤玉手。
带着微微的颤抖。
轻轻拨开了珠帘一角。
帘后。
一双剪水秋瞳。
清澈得如同月下的寒潭。
此刻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正一瞬不瞬地。
牢牢锁住栏杆旁。
那个穿着破旧短褐。
却仿佛身披万丈月华的年轻身影。
苏媚儿。
第一次。
为一个男人。
彻底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