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被彻底拉开,阳光带着灰尘的味道涌进空荡的铺面。工头老张叼着烟卷,眯眼听着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老板,一条条清晰到苛刻的要求砸过来。
“老张,”李天指着斑驳的墙面,“铲掉旧墙皮,刮三层腻子,打磨平整,最后刷两遍纯白乳胶漆。我要的是白,亮堂的白,不是灰扑扑的黄白。”
他走到入口处,“这里,等位区。地面用浅色防滑地砖,和用餐区区分开。墙根预留插座,至少三个。”又指向面向大堂的后墙,“这面墙,整体打掉,给我开出个两米宽、一米八高的窗口!钢化玻璃要透亮,边框不锈钢,必须擦得能当镜子照!里面,”
……
老张的烟灰掉在地上。这要求,比国营饭店还精细!他干咳一声:“李老板,这…这成本可……”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李天打断他,眼神锐利,“我只要结果。材料我要亲自验,工序我每天来看。记住,干净、亮堂、看得见!这是底线。”他递过一张手绘的草图,上面水电点位、瓷砖铺贴区域、灯位高度标注得密密麻麻。“按这个来,差一丝都不行。”
老张接过那张凝聚着心血的草图,看着眼前年轻人不容置疑的眼神,咽了口唾沫,把“差不多得了”的话咽了回去:“成…成!按您说的办!”
锤击声、切割声很快在空荡的铺面里响起,灰尘弥漫。
李天成了工地的钉子户。他穿着旧T恤牛仔裤,混在工人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角落。
腻子刮得不够平?返工!瓷砖缝隙留大了?撬了重贴!水电管线走向不合理?马上改!……
他话不多,但每个指令都精准、坚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威严和不容敷衍的压迫感。工人们从最初的嘀咕,到后来的小心翼翼,再到最后几乎带上了敬畏——这年轻老板,懂行,而且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与此同时,几张鲜红的招聘启事,贴在了大学城几所高校的布告栏和周边人流稍大的电线杆上。醒目的毛笔字写着:
“天味居”火锅诚聘:
火锅师傅(1名):有经验者优先,需擅长炒制麻辣、清汤锅底,待遇面议。
服务员(10名):男女不限,吃苦耐劳,热情周到,待遇优厚+提成。
勤杂工(4名):身体健康,手脚麻利。
面试地点:理工大学后门斜对面(装修中铺面)
时间:即日起,每日下午2-5点
启事简洁有力,在那个工作机会匮乏的年代,尤其是面向学生的兼职,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尤其是“待遇优厚+提成”几个字,像磁石一样。
下午两点刚过,装修中的铺面门口就聚集了几十个人。有满脸沧桑、手指粗糙显然是来找厨师活计的中年男人;有结伴而来、带着好奇和期待的学生模样的男女;也有穿着更朴素、眼神带着怯懦的年轻人。他们探头探脑地看着里面尘土飞扬的装修现场,议论纷纷。
李天搬了张还算干净的旧桌子放在门口相对安静处,摆开纸笔。他穿着沾了灰的白衬衫,袖子挽到肘部,神情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人群。
面试开始了。厨师岗位他问得很细:用什么油?香料配比如何?火候怎么掌控?炒料的关键步骤?他问的有些问题甚至让经验丰富的老厨师都微微一愣,需要仔细想想才能回答。服务员和勤杂工则侧重询问过往经验(如果有的话)、是否能吃苦、工作时间能否保证。
人群来了又走,有被李天过于专业的问题问住的厨师,有嫌活太累太脏扭头就走的年轻人,也有被录用后喜形于色的。
日头西斜,门口的人渐渐稀疏。李天正低头整理着初步筛选出的几个名字,一个略显局促但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
“老板…请问,服务员还招吗?”
李天抬头。
一个女孩站在桌前。她身形纤细高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却浆得挺括的浅蓝色旧棉布衬衫,下身是一条同样旧但干净笔首的深色长裤,脚上一双刷得泛白的帆布鞋。
乌黑的长发简单束成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庞。皮肤是细腻的象牙白,鼻梁秀挺,唇色天然嫣红。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眼尾微微上挑,天然带着一丝古典韵味。
此刻,这双美眸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种不容忽视的倔强。纵然衣着朴素,也难掩那份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她像一株在石缝中顽强生长、亟待绽放的幽兰。
“招。”李天放下笔,目光落在她身上,“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苏雨晴。十八。”女孩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
“学生?”
“嗯。刚考上容城师范…中文系。”她补充道,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随即又被现实的窘迫覆盖,“开学报到还早…想…想找份工。”
“为什么想来做服务员?”李天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苏雨晴抿了抿嘴唇,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需要钱…交学费,生活费。”她没有掩饰,坦率得让人有些意外,“我…我能吃苦!以前在老家,农活、家务都做惯了的!手脚也快!”
很朴实的理由,也很首接。李天点点头,没有评价。他抛出了核心问题:“你觉得,在饭店做服务员,最重要的是什么?或者说,怎么才算把客人服务好?” 这是对“顾客至上”理念最朴素的考察。
苏雨晴显然没想过这么“深奥”的问题,微微愣了一下。她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思索,然后认真地回答:“就是…就是把客人当自家人吧?”
她似乎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土,脸微微泛红,但语气很坚定,“他们来吃饭,花了钱,就要让他们舒舒服服的。该上的菜不能等太久,地上脏了要马上扫…客人有啥吩咐,只要不是过分的,都要麻利儿办好。还有…还有态度要好点,别拉着脸,谁吃饭也不想看脸色不是?”
李天沉默了几秒钟。工地的噪音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他看着她洗得发白的衣领,看着她清澈眼底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和倔强。这身影,莫名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个角落——像看到了前世那个在底层挣扎、为了生存打几份工、却始终被人轻视利用的自己。同样的一无所有,同样的渴望抓住机会。
“明天下午两点,”李天拿起笔,在名单上写下“苏雨晴”三个字,笔迹清晰有力,“过来。先跟着打扫卫生,熟悉地方。试用期三天,管一顿晚饭。干得好,留下。”
苏雨晴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投入石子的清泉,漾起惊喜的涟漪。她用力地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老板!我一定好好干!”
李天摆摆手,示意她可以走了。苏雨晴又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脚步带着一种轻快的、充满希望的雀跃。
李天没有立刻叫下一个人。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纤细却挺得笔首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铺面旁边,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把旧扫帚,默默地、认真地开始清扫门口散落的装修碎屑和灰尘。她的动作不算特别熟练,但非常专注,一丝不苟,仿佛要把每一粒灰尘都扫干净。
夕阳的金辉洒在她身上,给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尘土在扫帚下飞扬,她微微蹙眉,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李天靠在旧桌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看着那个在尘土中奋力清扫的年轻身影,眼神复杂。
前世的记忆碎片翻涌——疲惫不堪的打工人,医院冰冷的诊断书,柳依依虚伪的笑脸……最终定格在眼前这个努力抓住机会的苏雨晴身上。
他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散去,眼底深处翻腾的波澜归于一种沉静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