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上那三个猩红刺目的字——“手术中”——像三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沈弈的眼里,也烙在他被悔恨和恐惧反复灼烧的心上。
时间,在医院走廊惨白冰冷的灯光下,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而粘稠。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带着锯齿,缓慢而残忍地切割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冰冷、刺鼻,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试图麻痹他的感官,却只能更加清晰地提醒他,那扇门后正在进行的是一场怎样与死神争分夺秒的搏斗。
沈弈背靠着冰冷坚硬的墙壁,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昂贵的衬衫上沾满了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血渍,那是林薇的血,此刻己变得粘稠冰冷,紧紧贴着他的皮肤,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拖向地狱的深渊。额角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并未处理,血早己凝固,形成一道狰狞的暗红色痂痕,与他惨白如纸的脸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他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渗着血丝的月牙印,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所有的痛觉神经似乎都集中在了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上,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伴随着灭顶的恐惧和后怕。
保镖无声地肃立在走廊两端,如同沉默的黑色雕塑。偶尔有医护人员匆匆走过,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次都让沈弈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手术室的门,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薇薇……” 一个破碎的音节,如同濒死的喘息,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抿的唇齿间溢出。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脆弱和……巨大的恐慌。这个名字,这个被他强行尘封了二十年、只属于童年模糊记忆里那个带着阳光和玉兰花香气的、跟在父亲林谦身后怯生生叫他“弈哥哥”的小女孩的名字……此刻却像带着倒钩的荆棘,一次次刺穿他坚硬冰冷的外壳,扎进他最柔软也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他怎么会……他怎么能……这样叫她?
巨大的混乱如同飓风,在他脑海中疯狂肆虐。账本上沈谦力透纸背、充满悔恨和滔天怒火的控诉——“蚀心草”、“滇南奸商”、“被骗”……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钢针,反复刺穿着他构筑了二十年的仇恨堡垒。根基在剧烈摇晃,墙壁在寸寸龟裂。那个被他恨之入骨、认定是害死母亲元凶的林谦……竟然也只是被蒙骗的受害者?那个他视若仇雠、恨不得挫骨扬灰的男人……那个在古塔废墟下血肉模糊的身影……他的父亲?
“父亲……” 这个称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沈弈灵魂都在颤抖。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父亲在摇摇欲坠的古塔上攀爬、最终被崩塌的砖石吞噬的画面。他当时就在塔下!他声嘶力竭地呼喊!他拼命想冲上去!可一切都晚了……太晚了……
巨大的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靠着墙壁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插进沾满血污的头发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那吼声里充满了被命运嘲弄的剧痛、迟来的悔恨、以及对过往二十年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深切悲哀。
他恨了林谦二十年!恨这个在他认知里害死母亲、又懦弱逃避最终死于“意外”的男人!他将所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失去母亲的巨大痛苦,都化作刻骨的恨意,倾注在林谦和他唯一的血脉——林薇——身上!他把她当成偿还父债的工具,用那座戏台作为要挟,用冰冷的合约和“除了感情”的警告划清界限,用最刻薄的语言撕碎她的尊严……甚至,在阁楼坍塌、怀表坠落的瞬间,他将她如同垃圾般锁进了那黑暗的储藏间!
而林薇……她做了什么?
她忍受着他的暴戾和羞辱,在绝望的夹层里找到了翻案的证据!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爬出地狱,只为了将那个洗刷父亲污名的账本送到他面前!而最后……最后她竟然……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在了他和那把致命的斧头之间!
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如同毒蛇,啃噬着沈弈的心脏。她明明那么恨他,恨他侮辱她的父亲,恨他毁掉信纸,恨他囚禁她……为什么还要救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沈谦的外甥?是阿沅的儿子?还是因为……那被岁月掩埋、早己被他亲手斩断的……一丝微弱的血脉牵连?
“弈哥哥……”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奶音和怯生生的呼唤,毫无预兆地穿透了二十年的时光尘埃,清晰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响起。
小小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孩,躲在林谦身后,只露出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阳光透过澄园的回廊,洒在她粉雕玉琢的脸上,也洒在年轻林谦温和的笑容里。那是……幼年的林薇?他……他记得?
尘封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棺椁,带着腐朽的气息和模糊的光影,纷至沓来。澄园……阳光……玉兰花的香气……那个总是安静跟在林谦身边、像个小尾巴一样的“薇薇”……还有……还有母亲阿沅温柔地抱起她,笑着叫她“小薇薇”……
原来……他们真的认识。在那个悲剧发生之前,在那个充满阳光和玉兰花香气的澄园里。他不是沈弈,是弈哥哥。她不是林薇,是薇薇。
一股巨大的、尖锐的刺痛猛地攫住了沈弈的心脏!比斧刃加身更甚!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膝盖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悔恨如同硫酸,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他都做了什么?!他对那个在童年记忆里如同小玉兰花般纯净脆弱的“薇薇”,都做了什么?!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沈弈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的,是自己冰冷脸颊上那陌生的、温热的湿痕。
泪?
他竟然……哭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冰冷的屏障。二十年来,他早己忘记眼泪是什么滋味。愤怒、恨意、冰冷、算计……这些坚硬的外壳包裹着他,隔绝了所有柔软的情绪。而此刻,这迟来了二十年、混合着巨大悔恨、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痛楚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他布满血丝的视线。
“对不起……薇薇……对不起……” 压抑的、带着巨大哽咽的忏悔,终于冲破了被恨意封锁的喉咙,低低地、一遍遍地回荡在空寂的走廊里,如同最卑微的祈求,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是对林薇的忏悔,也是对那个被他恨了二十年、最终尸骨无存的父亲的忏悔。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如同天神的怒吼,毫无预兆地在医院上空炸响!巨大的声浪震得整栋大楼似乎都在颤抖!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疯狂地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将走廊映照得一片森然惨白,瞬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
手术室的门,在这天地变色的雷暴轰鸣中,猛地向里拉开了!
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戴着口罩的医生快步走了出来,眼神凝重,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
沈弈如同被电流击中,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踉跄着冲到医生面前,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所有的脆弱和泪水在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取代!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眼神传递着最急切的、如同溺水者般的询问——她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脸,语速很快:“手术很成功!万幸!斧头劈入的角度避开了主要的神经和动脉,但肩胛骨碎裂,肌肉和韧带损伤非常严重!失血过多,休克时间较长!现在命暂时保住了,但还没脱离危险期!需要立刻转入ICU密切观察!术后感染关、神经功能恢复都是大问题!而且……”
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弈惨白如纸、布满血污的脸,语气变得更加沉重:“这种程度的创伤和失血,对大脑供氧影响极大……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醒过来后是否会有严重的后遗症……都还是未知数!你要有心理准备!”
命保住了!
这西个字如同甘霖,瞬间浇灌了沈弈濒临枯竭的心田!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他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只能死死扶住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溺水的深渊中挣扎出来!
但医生后面的话,又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了他刚刚升腾起希望的心上!
还没脱离危险……感染关……神经损伤……何时能醒……后遗症……
每一个词都带着冰冷的钩刺,将他刚刚落下的心再次高高吊起,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让我……让我看看她……” 沈弈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哀求。
“病人需要立刻转入ICU!现在不能探视!等稳定下来再说!” 医生语气坚决,不容置疑。他看了一眼沈弈狼狈不堪、浑身是血的样子,皱了皱眉,“你也需要处理一下伤口!这个样子怎么守在这里?”
医生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快步离开,显然是去安排ICU的事宜。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很快,林薇被推了出来。她躺在移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如同易碎的瓷器。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一动不动。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左肩的位置高高隆起,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还能看到渗出的淡红色血印。氧气面罩覆盖了她大半张脸,微弱的呼吸在透明的罩壁上凝成浅浅的白雾。她的右手露在被子外面,纤细的手腕上插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通过细长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的血管。
沈弈的目光贪婪地、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追随着移动病床。他看到她毫无生气的脸,看到她被厚厚纱布包裹的肩膀,看到她插着针管的纤细手腕……巨大的心痛和后怕再次汹涌而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跟了上去,却被护士拦在ICU的隔离门外。
“先生!ICU有严格的探视规定!请您在外面等候!”
冰冷的玻璃门在他面前无情地关闭。透过门上狭小的观察窗,他只能看到林薇被推入一个满是冰冷仪器的房间,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将她小小的身体完全遮挡住。各种监测仪器亮起冰冷的指示灯,发出规律的、单调的“嘀嘀”声,如同生命微弱的脉搏。
沈弈无力地靠在冰冷的玻璃门上,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隔着那层无情的屏障,贪婪地、绝望地注视着里面那个模糊的身影。冰冷的触感无法熄灭他内心的焦灼和恐惧。外面的雷暴依旧在肆虐,暴雨疯狂地冲刷着玻璃窗,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混乱的深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保镖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手里捧着一个用密封袋装着的东西,低声汇报:“沈先生,现场清理过了。在花厅角落,找到了这个。”
沈弈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保镖手中的密封袋里,静静地躺着两块冰冷的黄铜——那断裂的、沾着灰尘和暗红血渍的怀表表壳。表壳上,【谦】与【沅】两个刻字,在密封袋的包裹下,依旧清晰可见,如同两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滴血的伤口。
沈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块冰冷的金属上。
他染血的、微微颤抖的手,缓缓抬起,伸向那个密封袋。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冰冷袋子的瞬间,停滞在空中。
他看着那断裂的怀表,看着上面属于父母的名字,又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冰冷的玻璃门,落向ICU里那个躺在仪器中间、生死未卜的身影。
二十年的恨意,如同被这冰冷的怀表和那扇隔绝生死的玻璃门彻底冻结。而一种更深沉、更汹涌、更令他无所适从的情绪——混合着巨大的悔恨、刻骨的心痛、灭顶的恐惧,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如同野草般在废墟中疯狂滋长的东西——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冰冷的怀表,在密封袋里无声地诉说着破碎的过往。
玻璃门后,微弱的生命体征仪,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嘀嘀”声,如同在绝望的废墟上,敲响着最微弱、也最顽强的……希望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