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顶层,VIP特护病房。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药膏混合的冰冷气味,恒定在22度的恒温系统隔绝了外界秋日的喧嚣。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嘀…嘀…”声,绿色的线条在屏幕上平稳地跳跃,像一条维系着生命微光的脆弱丝线。
顾夜霆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瓷器,与身下雪白的床单几乎融为一体。氧气面罩覆盖着他英挺却毫无血色的下半张脸,透明的管道连接着旁边复杂的生命支持设备。他陷在药物带来的深度昏迷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曾经掌控一切、令人望而生畏的帝王气场,此刻只剩下一种破碎的、令人心悸的脆弱。只有那微弱的呼吸和屏幕上跳动的绿线,证明着生命尚未离去。
床边,苏晚晚蜷缩在一张宽大的单人沙发里。她身上还穿着从火场被救出时那件沾着烟灰和点点暗红血迹的丝质睡衣,外面随意裹着林默送来的宽大羊绒开衫。头发凌乱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布满疲惫的额头。几天几夜的不眠不休,在她眼下刻下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
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牢牢锁在病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嘀嘀”声,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他还活着的锚点。
火海中的那一幕,如同烙印,反复在脑海中回放,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灼人的痛楚——他赤红眼中疯狂的惊惶,他嘶吼着“晚晚”冲入火海的决绝,他推开她时那以身作盾的、绝望的背影,巨石砸落时沉闷的撞击,以及他躺在血泊中,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那声破碎的“对不起”……
每一次回想,心口都像被冰冷的钝器狠狠重击,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恨吗?那个囚禁她、羞辱她、视她如草芥的顾夜霆,似乎己经在火海中死去了。留下的,是为了救她而濒死的男人。一个她无法理解、无法定义,却又无法弃之不顾的男人。
“苏小姐,您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专业的护工和医生。”林默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他每日数次出现,带来最新的医疗报告和必需品,看着苏晚晚如同守护自己生命般守在这里,一日比一日憔悴。
苏晚晚缓缓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在林默身上。她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沙哑:“不用。我……在这里就好。”她无法解释这种固执的守护源自何处。是愧疚?是责任?还是……那声“对不起”在她心中掀起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探明的滔天巨浪?
林默沉默了几秒,没有坚持。他放下手中的营养液和干净衣物,低声道:“顾总的情况暂时稳定,但颅脑损伤和失血过多造成的昏迷,苏醒时间无法预估。医生说……需要耐心,也需要他自身的意志力。”
意志力……
苏晚晚的目光重新落回顾夜霆毫无知觉的脸上。他那样骄傲、那样强势的人,会愿意醒来面对这一切吗?面对林薇死亡的真相?面对他亲手打造的牢笼和被他百般折辱的“影子”?还是……面对那个在火海中被他用命护住的、名为“苏晚晚”的女人?
巨大的迷茫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将她包围。她重新蜷缩进沙发,将脸埋进膝盖。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和她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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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万籁俱寂。
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勉强勾勒出病床的轮廓。苏晚晚依旧蜷在沙发里,半睡半醒间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呻吟声惊醒。
她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顾夜霆?!
只见病床上,顾夜霆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个痛苦的川字。即使在深度昏迷中,他的身体也呈现出一种紧绷的防御姿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破碎的音节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薇儿……别走……”
“……火……好大的火……”
“……晚……晚晚……跑……快跑……”
苏晚晚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听着。当他含糊地叫出“晚晚”时,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混乱的意识里,不仅有林薇的执念,更有火海中那个被他推开的她!
巨大的酸楚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站起身,走到床边。看着他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模样,看着他额头的冷汗和紧锁的眉头,一种本能的冲动驱使她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犹豫和颤抖,轻轻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乱发。动作笨拙而小心翼翼,仿佛触碰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然后,她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极其轻柔地、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他额头和颈侧的冷汗。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偶尔擦过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的下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不带任何恐惧和恨意地“触碰”他。指腹下传来的温度不再是记忆中那种令人窒息的冰冷,而是一种属于生命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热。
她擦得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专注到甚至没有注意到,当她温热的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心和紧闭的眼睑时,顾夜霆那深锁的眉头,似乎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丝?那痛苦紧绷的身体,也仿佛有了一瞬间难以察觉的松弛?
或许只是错觉。但他的呓语声,却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归于沉寂。只剩下平稳而微弱的呼吸。
苏晚晚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她替他掖好被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他放在被子外、缠着厚厚纱布的右手。为了推开她挡住坠落的燃烧物,他的右手臂和手掌都有严重的砸伤和灼伤。
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她的目光猛地顿住!
在那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布边缘,靠近他小指根部的位置,似乎……粘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颜色深暗的纸屑?
非常小,非常不起眼,几乎和纱布边缘融为一体。如果不是角度和光线恰好,根本不会发现。
一股莫名的首觉驱使着苏晚晚。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指尖的指甲,轻轻捻起了那片几乎看不见的纸屑。
纸屑只有米粒大小,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被高温燎过。但残留的部分,却还能清晰地看到……几道用铅笔勾勒出的、凌厉而熟悉的线条!
荆棘!
是荆棘缠绕的线条!
和她速写本上画的一模一样!
苏晚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她难以置信地瞪着指尖那片微小的纸屑,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将她淹没!
这……这是她“荆棘星芒”设计图的碎片?!
它怎么会……出现在顾夜霆的手上?还被紧紧攥着,以至于在那样惨烈的冲击和救援中,只有这微小的一片残留下来,粘在了纱布边缘?!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画面在她脑海中炸开——在巨石砸落的生死瞬间,在推开她、试图以身作盾的刹那,他的手里……竟然还死死攥着……一张她的设计草图?!
为什么?!
他不是厌恶她的“歪门邪道”吗?他不是视她为林薇的劣质替代品吗?他为什么……要在那样的时候,攥着她的设计图?!
巨大的谜团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撼动灵魂的震动,狠狠冲击着苏晚晚!她猛地抬头,再次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苍白的脸,紧闭的眼,脆弱的呼吸……这一切,都与她记忆中那个冷酷、霸道、掌控一切的顾夜霆截然不同!
她缓缓后退一步,跌坐回沙发里。指尖那片微小的、带着焦痕的荆棘纸屑,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着她的指腹,也灼烧着她心中刚刚开始消融的坚冰。
心电监护仪的“嘀嘀”声依旧规律,但在苏晚晚听来,却仿佛擂响了另一种节奏的鼓点。她看着顾夜霆,眼神复杂到了极致——震惊、困惑、迷茫,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悄然滋生的……探究和……柔软。
那座名为“顾夜霆”的冰山,在烈焰与鲜血之后,在她固执的守护和这片无声的荆棘碎片面前,正从最坚硬的内部,悄然裂开一道缝隙。而那缝隙中透出的微光,不再是冰冷的囚笼,而是一个她从未真正了解过的、陌生而复杂的灵魂。
她依旧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这一刻,她守护的,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救了她命的债主。她守护的,是一个用生命和一片无声的荆棘星芒,向她发出了某种她尚无法解读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