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辕碾过黑石路面的声音单调而沉闷,如同垂死者的心跳。
拉车的并非寻常健马,而是一头通体灰黑、肌肉虬结的“驮尸獠”,这种阴阙宗豢养的异兽,蹄如铁砧,眼泛幽绿,专司拖拽沉重棺椁或运送墓区“耗材”。
此刻,这头散发着淡淡腐气的獙兽,正拖着一辆同样由阴沉木打造的简陋板车。
板车上,胡乱堆着些沾满泥污的麻袋、几捆枯败的野草,还有一口半掩着的薄皮棺材。
棺材盖并未合严,隐约可见里面塞着些破布烂絮。
阿棠、小瓷和荆娘三人,便蜷缩在这口薄棺之中,身上覆盖着那些散发着霉味的破布,只留下极其细微的呼吸缝隙。
她们的身体僵硬,心跳如鼓,每一次车轮的颠簸都让她们觉得离暴露更近一分。
王污蠖坐在车辕上,一身戊字区主事特有的灰黑色粗麻袍子,袖口和前襟沾染着洗不掉的暗褐色污渍,那是常年与尸体打交道留下的印记。
他身形高大,微微佝偻,双手拢在袖中,低垂着头颅,像一块沉默而冰冷的墓碑。
只有偶尔从低垂帽檐下扫出的目光,锐利如冰锥,刺破周遭弥漫的尸雾与绝望。
断魂关那由巨大兽骨垒砌的狰狞门楼在浓雾中显现,门洞上方悬挂的兽颅眼窝里,幽绿磷火无声燃烧,将下方排队等待盘查的队伍映照得鬼气森森。
守卫的呼喝声、皮鞭抽打声、压抑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
轮到王污蠖的马车了。一个守卫提着灯笼上前,昏黄的光线在王污蠖麻木的脸上晃了晃,又扫向那辆散发着土腥与淡淡腐气的板车,尤其在棺材上多停留了几息。
守卫皱着眉,用灯笼杆子随意地敲了敲棺材板,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墓区的?运什么?”守卫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懒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王污蠖没抬头,只是从怀里掏出那块触手冰凉的骨牌令牌,刻着狰狞“墓”字的令牌在灯笼微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
他声音平板,毫无起伏:“戊字区主事王污蠖。奉阴九大人令,出关处理些‘陈年旧料’。” 他将“阴九大人”西个字咬得略重。
那守卫接过令牌,手指了一下上面阴冷的“墓”字,又抬眼看看王污蠖这身行头和那口棺材,眼神里闪烁不定。
旁边另一个守卫也凑了过来,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第一个守卫干咳一声,脸上堆起一丝假笑:“哦,原来是阴九老大手下新提的主事。王主事是吧?久仰久仰。不过嘛…最近风声紧,残蠹大人亲自过问各处关口,规矩严了些。”
他用灯笼杆虚点了点那口棺材,“这‘旧料’…打开看看?例行公事,王主事别介意。”
说着,他竟伸出手,想去掀那并未合严的棺材盖!手指几乎就要碰到那粗糙的木板边缘!
棺内,三个少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阿棠死死咬住舌尖,才没让惊叫溢出。冰冷和绝望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她们的心脏。
就在那守卫指尖即将触碰到棺盖的刹那。
“嗯?”
一声低沉、冰冷,如同两块冻铁摩擦的鼻音,陡然从车辕上响起!
王污蠖抬起了头!
帽檐阴影下,两点幽绿的光芒骤然亮起,如同深埋墓穴的磷火!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猛地从他佝偻的身躯中爆发出来!
这气息并非针对所有人,而是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带着浓烈死亡意味地,狠狠撞向那个伸手的守卫,以及他旁边那个同伙!
“嘶——!”
两个守卫同时倒抽一口冷气,感觉一股冰冷的死意瞬间钻透了皮甲,首刺骨髓!仿佛有无数只冰冷腐烂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喉咙和心脏!
伸向棺材盖的手如同被毒蝎蛰到,猛地缩了回来!两人蹬蹬蹬连退数步,脸色在磷火绿光下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向王污蠖的眼神充满了惊骇。
王污蠖缓缓站起身。他身形并不特别魁梧,但此刻站在那里,却像一座从尸山血海中拔地而起的孤峰。
灰黑色的死气在他身周无声缭绕、沉降,车辕下,车轮边,甚至那匹“驮尸獠”的蹄下,地面无声无息地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霜痕,在幽绿磷火下泛着诡异的光。
“阴九大人的令牌,不够份量?” 王污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是冰渣子摩擦着骨头,每一个字都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清晰地穿透了关隘前的嘈杂,砸在守卫的心上。“还是说,轮到你们几个看门的来审阴九大人的料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那两个惊魂未定的守卫,最后落在那块被守卫下意识攥紧的骨牌上。
“若是真的想查阴九大人交代的差事!” 王污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细微、却毫无温度的弧度,那更像是一种肌肉的牵动,而非笑容。
“可以。开棺验看,自然无妨。” 他向前逼近一步,身周缭绕的灰黑死气随之翻涌,那股阴寒刺骨的气息再次加重,连空气都仿佛要被冻结。“不过…”
他微微一顿,幽绿的目光死死锁住守卫的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毒蛇在耳边嘶嘶吐信:“…里面的‘旧料’,沾染的是三阴山深处积攒了多年的死瘴。
一旦泄了气,这关前上下…呵,你们几位,打算用几条命来填这个窟窿?还是说,你们觉得自己的命,比残蠹大人亲自交代给阴九大人的‘清净差事’更重要?”
“几条命”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守卫的心头!那是三阴山后山有名的绝地,连寻常修士都避之不及!
再看看地上那诡异蔓延的霜痕,感受着那几乎要冻结血液的阴寒死气,两个守卫只觉得腿肚子都在转筋。
拿着令牌的守卫手一抖,那块冰冷的骨牌差点脱手掉落。
他脸上再也维持不住任何表情,只剩下纯粹的恐惧和慌乱,连忙双手将令牌捧起,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声音都变了调:“王…王主事息怒!息怒!小的们有眼无珠!绝…绝对没有质疑阴九大人的意思!例行公事…就是走个过场!过场而己!”他一边说,一边拼命用眼神示意同伴。
另一个守卫也反应过来,慌忙对着后面挥手,声音尖利地喊道:“放行!快给王主事放行!别耽误了大人的差事!”
沉重的兽骨栅栏在绞盘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升起,露出门洞外更加深沉晦暗的夜色。
王污蠖冷冷地扫了他们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两具即将被拖走的尸体。他不再言语,重新坐回车辕,低喝一声:“驾!”
“驮尸獠”低吼一声,迈开沉重的铁蹄,拖动着板车,在守卫们惊惧未定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穿过了那道燃烧着磷火的巨大门洞。
车轮碾过门洞内铺地的骸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在空旷的通道内回荡。
一步,一步。
板车终于彻底驶出了断魂关。
门洞内幽绿的磷火光芒被抛在身后,前方是开阔却依旧被沉沉夜色笼罩的荒野。清冷、带着草木气息的山风第一次真正吹拂在脸上,虽然还夹杂着远处飘来的淡淡尸气,却己是截然不同的自由味道。
王污蠖依旧沉默地驾着车,灰黑色的死气渐渐收敛,身周那刺骨的寒意也缓缓散去。
他粗糙的手指,在袖中无声地着那块触手冰凉的骨牌令牌,令牌表面,似乎还残留着那两个守卫恐惧的体温。
冰冷的月光刺破稀薄的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前方蜿蜒没入黑暗的崎岖道路,也勾勒出远方地平线上,一片依稀有灯火轮廓的庞大阴影轮廓。
界碑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