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寒气像无数条冰冷的活蛇,争先恐后顺着王污镬破烂的裤管向上钻。他被寒风推搡着,脚下是湿滑、微微倾斜的黑色石阶,一级级向下,深入三阴山山腹的脏腑。
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生疼。浓烈的腐朽气息里糅杂着某种陈年药草的苦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腥。
此刻引路的是个穿着灰扑扑短打的凡人杂役,面黄肌瘦,眼神躲闪,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佝偻着背,手中提着一盏惨绿色的气死风灯,灯罩里摇曳的并非烛火,而是一小团不断扭曲、发出细微尖啸的幽绿磷光。
昏惨惨的光晕仅仅能照亮脚下三尺之地,两侧粗糙开凿的岩壁在光影里蠕动着,仿佛潜藏着无数沉默的注视。更深处,一阵阵压抑的、绝非人声的嘶嚎断断续续传来,每一次都让这凝固的空气泛起濒死般的涟漪。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杂役停在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那石门呈现出一种沉黯的、吸吮光线的乌黑,上面蚀刻着无数扭曲盘绕、令人望之头晕的符文,符文沟壑深处凝结着暗红近黑的污垢。
杂役颤抖着伸出手,在石门旁一个不起眼的铜铃上拉了一下。铃声沉闷,如同丧钟。
无声无息,沉重的石门向内滑开,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污秽、裹挟着浓烈尸臭和怨毒死意的寒风猛地扑了出来,几乎将人掀翻。
杂役脸色煞白,如同见了鬼,哆嗦着往后退了一步,指着门内:“阴…阴九大人…在里面等…等你。”说完,他死死攥着那盏磷灯,仿佛那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再不敢看门内一眼,转身几乎是跌爬着向来路逃去。
王污镬深吸一口气,这口浊气几乎让他窒息。踏入了门内那令人骨髓发冷的黑暗。
身后,石门无声地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点来自上方山缝透入的微薄天光。死寂瞬间降临,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在耳边擂鼓。
几息之后,他才勉强适应了这里的黑暗,隐约看到这似乎是一个极其空旷的石厅,高不见顶,西壁无窗,只有远处几点幽绿或惨白的磷火漂浮着,如同孤魂野鬼的眼睛。
脚下的地面冰冷坚硬,布满湿滑的苔藓,空气里除了浓重的腐败气息,还弥漫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极其微弱却无处不在的怨毒低语,细细密密,钻入耳蜗,啃噬心神。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的阴影里,仿佛是从那片浓稠的黑暗中首接凝结出来。
“唔…”
一声低沉、拖长的喉音,带着审视牲口的冷漠,在空旷的石厅中回荡。
王污镬全身寒毛瞬间炸起!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来源。
借着远处漂浮的惨淡磷火微光,他勉强看清了阴影中的人影。
阴九。比想象中更矮小、更枯槁。
裹在一件宽大得不成比例的、颜色污浊难辨的麻布袍子里,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皮肤干瘪松弛,呈现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斑点。
他的脸藏在袍子的连帽阴影下,只能看到一截尖削的下巴和两片薄得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但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两点幽绿的光芒在阴影深处亮起,冰冷、锐利、毫无人类的温度,如同潜伏在腐叶堆深处的毒蛇之眼,死死锁定着王污镬。
那两点幽绿在王污镬身上缓缓扫过,尤其在触及他身体时,似乎微微凝滞了一下。
“咦?”阴九发出一丝真正带着情绪的、如同锈铁摩擦的惊异。他并未靠近,但那幽绿的目光仿佛具有实质的穿透力,王污镬感到一股无形的阴冷意念扫过自己的身体,瞬间刺向他识海深处。
识海内,那五棵扎根于幽暗的鬼树虚影骤然摇曳,发出无声的尖啸!一股融合了土行厚重、阴煞酷烈、死亡沉寂的独特气息,黯坻死气如同受到威胁的毒蛇,本能地喷薄而出,在他周身皮肤下形成一层肉眼难辨的、粘稠如沼泽淤泥般的防御。
“土行的根基…阴煞的蚀骨…纯粹的死亡沉寂…三者熔于一炉?竟凝成了…一种气?”阴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异宝的探究,那幽绿的目光在王污镬身上逡巡,仿佛在剥开皮肉审视内里的筋骨。
“好一块…顽铁胚子。就是年级有些大了,倒也稀奇…残蠹大人,想必会留意到这块料子…”
阴九的目光并未在王污镬身上停留太久,那幽绿的瞳孔转向石厅深处。
“跟我来。”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非人的平板,佝偻着背,像一截会移动的枯木,无声地滑向前方更浓重的黑暗。
王污镬沉默地跟上,识海中的五鬼树仍在不安地躁动,背部的旧伤似乎也因那无形的窥探而隐隐作痛。
阴九带着他穿过空旷冰冷的石厅,拐入一条更加狭窄、向下倾斜的甬道。
甬道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刻满符文的乌黑石门。
门后,那种无形的怨毒和死寂的气息更加浓郁集中,冰冷地舔舐着人的皮肤。空气里那股混杂着药草苦味和血腥甜腻的气息也愈发浓烈刺鼻。
偶尔,某扇门后会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抓挠声,或是几声短促、不似人声的惨嚎,旋即又陷入死寂。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稍小的石室。石壁上嵌着几盏燃烧着惨白火焰的石灯,光线比外面略好。
石室中央,一张粗糙的石床上,躺着一具刚送来不久的尸体。尸体穿着质地尚可、但己被某种污秽液体浸透的锦袍,面目扭曲狰狞。
最为诡异的是,他的胸膛上,心口位置,赫然淤积着一块巴掌大小、散发着微弱但清晰灵气波动的光斑!那光斑并非死气沉沉,反而像一团凝固的、浑浊的光晕,丝丝缕缕微弱的灵光从中溢出,又似乎被束缚在内。
石床边,两个穿着污浊麻袍、动作僵硬如同木偶的凡人杂役,正用一种漆黑的、布满细密符文的骨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尸体心口光斑的边缘,引导着一缕缕浑浊的灵光,注入旁边一个特制的墨玉小瓶中。瓶身微微发光,表面符文流转。
阴九停在那具尸体旁,幽绿的目光扫过心口的光斑,又缓缓移回到王污镬脸上。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处。
“瞧见了吗?”阴九的声音低沉而平板,在这充满尸气的石室里回荡,他枯瘦的手指虚点着石床上那具扭曲的尸体。
“凡俗蝼蚁,一口气咽下,那点支撑他喘息的‘生气’便如烟散尽,不留半点痕迹。剩下的,不过是皮肉冰凉僵首,等着慢慢化作一滩烂泥腐肉,滋生些污秽的死气罢了。”他干瘪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冰冷的嘲弄仿佛在嘲笑生命的廉价与脆弱。
“可修士…便是踏入了纳气门槛的修士,都完全不一样。”
他枯爪般的手指虚点着那浑浊光斑,“他们活着,靠的是引天地灵气入体,炼化为本源之气,这气生于识海,覆于体表,强健筋骨,滋养神魂。这口气,是他们超凡脱俗的根本。可一旦身死道消…”
阴九顿了顿,幽绿的眼珠转向王污镬,仿佛要确认他是否在听。
“识海崩解,覆体的灵气散逸,但这口支撑他踏入修行路的‘本源之气’,却不会立刻消散干净。就像油灯熄灭,灯芯上总还残留一点滚烫的灯油。”
他的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光斑,“修士骤然死亡,胸中这口本源之气失去凭依,无处可去,便会逆冲淤积于心脉附近,凝聚不散。这便是修士死后,躯壳之上残留的‘本源灵气’!”
他指向石室深处靠墙立着的一排排乌沉沉的木架。架子上,并非存放着气体,而是摆放着无数大小不一、晶莹剔透的水晶小坛。
每个小坛里,都栽种着一株形态奇异的植物!那植物没有叶片,只有一根扭曲的、颜色灰败的茎干,顶端托着一朵缓缓开合的花。坛中并无寻常泥土,只有一层灰白色的细沙,而那奇异植物的根须,正贪婪地探入其中,仿佛在吮吸着什么无形之物。
“这些‘瘴花’,便是那些尸身心脉处淤积本源灵气最好的容器,也是唯一的归宿。” 阴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待它们将这口本源灵气彻底吸纳、转化,滋养自身,便是移栽入土的时机。”
“这,便是‘墓地’存在的意义。”阴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庄重,“我们收集这修士死后残留的本源灵气,用以培育‘瘴花’。”
“此花生于极阴秽地,以死气怨念为壤,却偏偏能吸收、转化这蕴含修士生前功法烙印的本源灵气,化为自身生长的养分。”
阴九幽绿的目光扫过那些水晶坛中缓慢开合的诡异花朵,“但这瘴花,不止是吸收灵气的容器。它本身,便是一种开启识海的‘引路灵物’。”
他顿了顿,看着王污镬,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
“若有凡人,或根基浅薄者,能承受住瘴花本身携带的阴秽瘴毒,将其炼化入体,以其为引,便可助其冲开识海壁垒。”阴九的嘴角再次扯出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而以此法开启的识海,其内蕴生出的第一缕本源灵气,便会带上这瘴花所吸收、转化的那口本源灵气的独特烙印。水属的阴柔,火属的爆裂,木属的侵蚀生机…乃至更复杂的气息融合…”
他幽绿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上王污镬。
“…拥有这般识海灵气的人,便成了最好的‘鼎炉’。其灵气之性,天然与那瘴花吸收的灵气源头相合,若被修行同源功法者采补…嘿嘿,于采补者而言,乃是增进修为、突破瓶颈的无上妙品!”
王污镬沉默地听着,背部的伤口在阴寒气息的侵蚀下隐隐作痛。然而,当阴九用那冰冷平板的声音描述着凡人死后仅余的死气时,一种奇异的、近乎本能的悸动猛地攫住了他!
识海深处,那五棵扎根于幽暗的鬼树虚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躁动!
那扎根于灰暗土壤的根须,仿佛嗅到了某种极其契合的养分,疯狂地舒张、摇曳,枝叶间弥漫的黯坻死气也汹涌翻腾起来。
一股强烈的渴望顺着脊柱窜上王污镬的心头——不是对石床上那具修士尸体心口的本源灵气,而是对这石室里无处不在的、源自无数凡人尸体腐烂后沉积下来的、最污秽最纯粹的死气!
他几乎能“嗅”到那气息——冰冷、粘稠、饱含着肉体彻底败亡后的沉寂与绝望,丝丝缕缕地从脚下的苔藓、从冰冷的石壁缝隙、甚至从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尸臭里渗透出来。
这无处不在的凡人死气,对他识海中的五鬼树,对他体内流淌的黯坻死气而言,竟如同久旱逢甘霖!它们本能地想要吞噬、想要融合、想要将这最底层的死亡沉淀化为自身壮大的基石!
王污镬强行压下识海中鬼树的尖啸和那股近乎吞噬理智的渴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强迫自己的目光移向石床上那具扭曲的修士尸体,看着凡人杂役用那漆黑的骨针,小心翼翼地从那团浑浊光斑中剥离、引导出一缕缕散发着异样波动的本源灵气,注入墨玉瓶中。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凡人杂役的动作似乎略微僵硬了一瞬,骨针刺入的角度偏了一丝,触碰到了光斑的核心。刹那间!
“嗡!”
那原本缓慢流转的光斑猛地一颤,内部浑浊的灵光剧烈冲突起来!一股紊乱、狂暴、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能量乱流猛地爆发开来,如同无形的刀刃,瞬间扫过那个凡人杂役持针的手臂!
“嗤啦!”
凡人杂役那条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扭绞撕扯,从指尖到肩膀,皮肉筋骨在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中瞬间扭曲、爆裂!鲜红刺目的血浆混合着碎裂的骨茬猛地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冰冷的石壁和那珍贵的墨玉瓶上!
“呃——!” 一声极其短促、仿佛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压出来的闷哼响起。那凡人杂役的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豆大的冷汗如同泉涌般从额头、鬓角冒出。
他全身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断臂处鲜血如泉涌般喷射而出,迅速在地面冰冷的苔藓上洇开一大片刺目的猩红。
巨大的痛苦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甚至咬出了血痕,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凄厉惨叫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不远处阴九那佝偻的背影,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没有丝毫停顿,或者说,根本不敢停顿!他仅存的另一只手像铁钳般死死抓住石床边缘以支撑身体,剧烈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
他看也没看那血流如注、一片狼藉的断臂处,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用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重新扶稳了差点被打翻的墨玉瓶,沾满鲜血的手指继续笨拙而顽强地试图去操作那根漆黑的骨针,仿佛那条正在迅速流失生命的断臂,与眼前的工作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阴九幽绿的眼珠冷冷地瞥了一眼,哼了一声。那股爆发的能量乱流很快被石室墙壁上闪烁的符文压制、吸收,消散无形。断臂的凡人杂役踉跄了一下,被另一个凡人杂役僵硬地扶住。
“废物。”阴九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一件工具损坏。“本源灵气虽非剧毒死气,但其中混杂着死者生前的功法残留同样狂暴危险。剥离时,需得万分小心,引导其‘气引’方可,否则便会引发灵溃反噬。”
他那毫无温度的目光落回到王污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