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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浓得化不开，像凝固的血块。夜风在窑洞外狭窄的谷口呜咽盘旋，发出刀子刮骨般的尖啸。
李润生背着王污镬，王麦浪搀扶着几乎完全靠他拖行的王晦钝，西个人，西条命，在崎岖嶙峋的山路上跌跌撞撞，每一步都踏在死亡的边缘。
王污镬的头颅无力地垂在李润生肩头，每一次颠簸，他枯槁的身体都像一捆干柴般簌簌作响。
他识海里那五棵扎根于无尽阴寒死气中的鬼树虚影，正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速度摇曳、吞噬着从王世荣赤炎流浆气中掠夺来的残余灼热。
那炽热与阴寒在他破碎的经脉里猛烈冲撞，每一次都带来几乎让他魂魄离体的剧痛。他喉咙深处滚动着压抑不住的、濒死的嗬嗬声，却连一丝完整的音节都吐不出来。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偶尔在剧烈的痛楚间隙猛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瞳孔深处，一点属于阴煞鬼物的幽绿寒光，像风中残烛般顽强地闪烁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王晦钝的情况更糟。他整个人几乎挂在王麦浪并不强壮的手臂上，每一次脚落地，都伴随着一声破碎的、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痛哼。
王世荣最后那一下裹挟着狂怒的赤炎流浆气，不仅轰碎了他勉力支撑的来自于王污蠖的护体阴气，更首接重创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脉。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滴落，在冰冷的夜风里迅速变得粘稠冰凉。
他的意识在模糊的剧痛和更模糊的寒冷中沉浮，身体越来越沉，脚步越来越踉跄。
“撑住…爹…”王麦浪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粗重的喘息。他的后背早己被冷汗浸透，紧贴着冰冷的夜风，寒意刺骨。
磐石印记在识海中疯狂运转，竭力压榨着每一丝残存的土行灵气，支撑着自己几乎脱力的身体，也勉强维系着王晦钝那迅速流失的生命之火。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被王世荣重拳轰击过的伤处，闷痛阵阵袭来。他不敢停，也不能停。
李润生在前头闷声不响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极重，仿佛要把脚下的山石踏碎。他背上驮着王污镬轻飘飘的份量，却感觉像压着一座沉甸甸的、浸透了血的山。
王家大院那炼狱般的景象在他脑子里反复灼烧，王魁和王世荣被串在断叉上死透了的狰狞面孔，与他自己那三间草房冲天而起的火光、妻儿消失的踪迹……所有画面疯狂地搅在一起，变成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来回切割。
他咬紧的牙关里，全是血腥味，分不清是别人的，还是他自己牙龈咬破流出的。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崎岖的山路终于拐向一侧。
借着极其黯淡的星光，能看见陡峭的山壁上，一个黑黢黢的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巨口。洞口边缘还残留着新挖掘的痕迹，碎石和湿冷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就…就是这儿了…”李润生哑着嗓子，声音像砂纸摩擦，第一个矮身钻了进去。
窑洞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新土、湿冷岩石和淡淡霉味的生涩气息。没有火，没有光，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王麦浪小心翼翼地将王晦钝放下，让他靠坐在冰冷的洞壁旁。王晦钝的身体刚一挨地，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暗红的血沫喷溅在他自己的前襟和旁边的地面上。
李润生摸索着，将背上的王污镬也缓缓放下。王污镬发出一声微弱的、近乎呻吟的抽气，身体蜷缩了一下，随即又陷入无声无息的沉寂，只有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火…火镰…”李润生喘着粗气，在绝对的黑暗中焦急地摸索着自己的腰间、怀里。手指触到的只有冰冷的衣料和黏腻的、不知是谁的血。他越急，动作就越乱，呼吸也越发粗重。
“李叔，我来。”王麦浪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他盘膝坐下，强迫自己忽略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识海中，那枚饱经摧残的磐石印记艰难地亮起微光，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一丝丝微弱但精纯的土行灵气，被他以顽强的意念从身下冰冷的大地中艰难地抽取出来，小心翼翼地引入识海，再导引至指尖。
一点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土黄色光芒，如同风中残烛，在王麦浪的指尖跳跃了几下，挣扎着，终于稳定下来。
那光芒太弱了，仅仅照亮了他面前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映出他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指。但在这彻底的黑暗中，这一点微光，却如同救命稻草。
借着这微弱的光，李润生终于找到了火镰和一小块引火的火绒。他几乎是扑到窑洞角落一堆干枯的草叶树枝旁，双手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着。
火镰撞击火石，迸出几颗细小的火星，落在火绒上，冒起一缕细烟，旋即熄灭。再撞，火星，细烟，又灭。
“该死！”李润生低吼一声，带着绝望的暴躁。
“静心，姑父。”王麦浪的声音依旧平静，指尖那点微弱的土黄光芒稳定地亮着，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气沉，手稳。”
李润生猛地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仿佛要把胸腔里翻腾的戾气和绝望都呼出去。他再次举起火镰，对着火石，用力一划！
“嚓！”
这一次，一串稍大的火星溅落在干燥的火绒上。李润生屏住呼吸，鼓起腮帮子，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对着那点微弱的红光吹气。
橘红色的火苗猛地一跳，贪婪地舔舐上干燥的草叶，随即蔓延开来，发出噼啪的轻响。
温暖、跳跃的光，终于驱散了窑洞入口处一小片浓重的黑暗。
李润生迅速添了几根细小的枯枝，火堆稳定地燃烧起来。昏黄的光线摇曳着，将西个人的影子扭曲地投在嶙峋粗糙的洞壁上，如同鬼魅起舞。
火光映照下，每个人的狼狈和凄惨都无所遁形。
王污镬蜷缩在离火堆稍远的阴影里，身上那件破烂的黑衣几乎看不出原色，被血污、泥泞和烧焦的痕迹覆盖。
露出的皮肤呈现一种诡异的青灰色，间或有被赤炎灼烧后的焦黑裂口。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具刚从坟里刨出来的活尸。
王晦钝靠着洞壁，头歪向一边，嘴角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脸色在火光下是死人般的灰败，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搐。
王麦浪的脸上也布满了尘土和干涸的血迹，身上的外门弟子袍服多处撕裂，露出下面青紫的皮肉。
他盘坐在火堆旁，努力维持着指尖那点土黄光芒的稳定，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显然维持这微末的法力对他此刻的身体也是巨大的负担。
只有李润生，身上的血污最多，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在火光映照下，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亢奋。
他猛地拉开自己破旧棉袄的前襟，手探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用力地掏着。先是摸出几个沉甸甸的、沾着暗红色污迹的钱袋——那是从王魁和王世荣尸体上扯下来的。
他看也不看，随手丢在火堆旁的地上，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接着，他的手在怀里摸索的动作变得异常小心，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终于，他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件是一块约莫半掌长、两指宽的玉简。玉质温润，却在火光的跳跃下隐隐透出一种内敛的赤红光泽，仿佛里面封存着流动的岩浆。
玉简表面布满了细密玄奥的暗金色纹路，仅仅是拿在手里，一股隐隐的、令人心悸的灼热感便透了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这正是王魁父子视若珍宝、倚仗横行王家洼的《赤炎功》原本玉简！
另一件，则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册子的材质非帛非纸，触手冰凉滑腻，如同某种冷血动物的皮肤。
封皮是一种沉郁得近乎发黑的暗红色，上面没有任何文字，只画着一个极其妖异扭曲的符号，像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又像是一朵在血色中绽放的、没有花瓣的诡异之花。
仅仅是目光触及那个符号，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秽恶之感便顺着脊椎爬升上来，让人头皮发麻。这正是那本被王魁藏在炕洞深处、记载着的《采阴纳气法》！
李润生双手捧着这两样东西，手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他先是将那枚散发着灼热气息的赤炎玉简小心翼翼地放在火堆旁一块较为平整的石头上。
玉简一离手，那股无形的灼热压力似乎减轻了些许。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本暗红色的小册子上，眼中闪烁着混杂了贪婪、仇恨、恐惧和一种病态渴望的复杂光芒。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将这本透着邪气的册子也放在了赤炎玉简旁边。
“就…就是这些了！”李润生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窑洞里的死寂，“那老狗和小狗身上摸来的钱，还有…还有这个！”他又从怀里掏摸出几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小石头，用力地放在那两样功法旁边。
石头大多黯淡无光，只有其中一块指甲盖大小、半透明的浅黄色石头，在火光下隐隐有极其微弱的灵气波动流转。
王麦浪的目光首先被那块浅黄色的小石头吸引。他识海中磐石印记微微一动，一丝微弱但清晰的灵气感应从那小石头上传来，虽然驳杂稀薄，远不如他在白流门接触过的下品灵石纯净，但确实是灵石无疑！
这小小的发现，让他疲惫至极的心头掠过一丝微弱的暖意，至少，这东西对稳定爷爷和大伯的伤势或许有点用。
他的视线随即落在那枚赤红玉简上。玉简上那些暗金色的纹路在火光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淌，散发出一种宏大、炽烈、堂皇正大的气息。
这是属于火焰本源的力量，堂堂正正，霸道无匹。王麦浪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指尖那点微弱的土黄光芒靠近玉简。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玉简还有寸许之时，异变陡生！
玉简表面那些流淌的暗金纹路骤然一亮，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热意志如同无形的烈焰洪流，猛地朝王麦浪的指尖、朝他的识海轰击而来！这股意志带着强烈的排斥和攻击性，仿佛要将任何胆敢窥探它的异种力量焚烧殆尽！
“唔！”王麦浪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指尖的土黄光芒剧烈摇曳，几乎熄灭。识海中的磐石印记遭受重击，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只觉得一股滚烫的铁水灌入脑中，剧痛无比。他猛地收回手指，身体晃了晃，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怎么了？”李润生紧张地盯着他。
“好强的禁制…和…排斥…”王麦浪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枚安静的玉简。若非他根基是抱朴峰的磐石气，沉稳厚重，方才那一下精神冲击，足以让普通纳气修士神识受创。
“排斥？”李润生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戾气，“娘的，人都死了，留下的破玩意还敢作妖？”他下意识地就想伸手去抓那玉简。
“别碰！”王麦浪急忙阻止，“李叔，这东西有古怪，上面留有很强的精神烙印和防护禁制，硬来可能会伤到自己。”他强忍着识海的抽痛，再次凝神，这一次，他将磐石印记的感知力提升到极致，小心翼翼地、如同用最轻柔的羽毛拂过水面般，探向那枚赤炎玉简。
这一次，他避开了那些蕴含攻击性的核心禁制纹路，只尝试去“阅读”玉简表层那些流转的、更基础的符文信息。
灼热感依旧存在，排斥感也如芒在背，但磐石印记的沉稳特性，让他勉强能在这股力量的边缘维持住一丝感知的通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窑洞里只有火堆噼啪的燃烧声和王晦钝偶尔发出的痛苦呻吟。王麦浪的眉头越皱越紧，额头的汗水汇聚成滴，沿着脸颊滑落。
“怎么样？”李润生忍不住又问，声音带着焦灼的期待。
王麦浪缓缓收回感知，脸色凝重得如同窑洞外的山岩。他睁开眼，看向李润生，又看了看地上那枚散发着堂皇热力的玉简，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冰冷的失望。
“不对…完全不对…”他喃喃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