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鸭滩的苇子黄了又绿,腥浊的河风裹着水汽,一年时光就在这滩涂上黏腻地淌过,也裹住了草寮里那个磕头认命的女子。
王污蠖佝偻着背,坐在他那张吱嘎作响的破竹凳上。脚盆里的水早就浑了,浮着一层油膜和泥垢。他一只脚踩在盆沿,另一只脚架在膝盖上,露出黢黑干裂的脚底板。那把锈迹斑斑的小刀,被他捏在枯枝般的手指间,慢条斯理地刮着沟壑里积年的老泥。刀锋刮过死皮,发出沙沙的闷响。刮下来的泥垢,被他随手抹在污糟的裤腿上。
堂口里光线昏暗,烂泥和咸鱼味儿挥之不去。几个手下垂手立在角落,目光偶尔瞟向堂口中央。
王晦钝端坐在酸枝木圈椅上。身板比一年前厚实了些,旧伤的影子被强韧筋骨压了下去,只留下眉宇间一道更深的刻痕。此刻他微微拧着眉,看着身侧侍立的女子。
这女子,正是柳絮儿——一年前草寮里那个涂着"胭脂泪"、向他伸出毒爪,又磕头如捣蒜、认命选择了"生"路的刺客。
她身上那日的狼狈与疯狂早己洗去,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水红缎面夹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
生得是柳眉杏眼,皮肤在野鸭滩这污浊之地显得过分白皙,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淤泥里的细柳。此刻,她低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她伸出那双纤细白皙的手——那双手,一年前沾满污泥和绝望,如今却干干净净——小心翼翼地用银筷,从桌中央的鱼盘里,为丈夫夹起一块滑嫩雪白的鱼腹肉,轻轻放在他面前的青瓷碟子里。
"夫君,请用。"声音细软,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柔顺。
王晦钝的目光落在碟中那块白生生的鱼肉上,没有动筷。他眼角的余光能瞥见父亲那近乎凝固的刮泥动作,那柄小刀贴在脚底板某道深褶里,不再移动分毫。堂口里静得只剩下王污蠖粗重的呼吸和远处野鸭的嘎嘎声。
就在这时,柳絮儿的身体忽然极其细微地晃了一下。她原本低垂的头猛地抬起一点,脸色在昏暗光线下似乎更白了几分,原本端着的那份刻意柔顺瞬间被一丝难以掩饰的、生理性的不适取代。
她飞快地用手背掩了一下口鼻,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短促的干呕声。虽然她立刻强行压了下去,重新低下头,但那瞬间的失态和眉宇间掠过的一丝痛苦,却清晰地落入了王晦钝的眼中。
王晦钝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刚要开口,一阵急促杂沓的脚步声猛地撞破了堂口的死寂。一个帮众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带着一身湿冷腥气,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在堂内扫视,最终定格在柳絮儿身上:
"少…少主夫人!"那帮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因为焦急而劈了叉,"您…您刚才在后滩芦苇荡边上…吐…吐得昏天黑地!脸…脸都青了!小的不放心,赶紧…赶紧来禀报少主和堂主!"他显然是被柳絮儿刚才剧烈的反应吓坏了,以为她出了大事。
"哐当!"
这次不是意外,而是柳絮儿惊惶失措之下,失手将那双银筷彻底碰落在地!筷子砸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滚出老远。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猛地一颤,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比碟子里那块鱼肉还要惨白!她下意识地弯下腰想去捡,手指却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几次都没能碰到冰冷的筷子。那帮众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将她极力隐藏的秘密,当众、粗暴地揭开了!
堂口里所有人的目光,霎时间都如同冰冷的钉子,死死钉在了她身上!角落里几个老帮众的眼神变得复杂而了然。
王晦钝的视线,却像淬了冰的钩子,死死地凝在柳絮儿伸向地面的那只手上。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一层淡淡的、接近肉粉色的蔻丹。然而,就在那指尖因为惊惶和虚弱而剧烈颤抖的瞬间,在堂口昏暗浑浊的光线下,王晦钝分明看到,那粉润的指甲盖边缘,掠过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幽光!
冰冷,滑腻,带着一丝非人的妖异感。
如同一年前,草寮里那沾着污泥、涂着"胭脂泪"的指甲擦过他裤腿时带起的死亡幽光!瞬间重合!
这抹幽光则如同淬毒的匕首!王晦钝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再次狠狠攥住,猛地往下一沉!一股混杂着愤怒、荒谬和被欺骗的寒意从尾椎骨炸开,瞬间爬满全身!他放在圈椅扶手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霍然抬眼,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锋,首刺向柳絮儿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那目光里,是震惊,是暴怒,更是被彻底愚弄的冰冷杀意!
柳絮儿像是被这目光凌迟,猛地缩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身体无法抑制地筛糠般抖起来。她不敢看王晦钝,更不敢看堂上那个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者,只死死地盯着自己绣花鞋的鞋尖,仿佛要将其盯穿。一年前的恐惧、绝望、认命,一年来的压抑伪装,此刻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露和丈夫眼中那冰冷的杀意,彻底碾碎!腹中的不适和翻江倒海的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站立不住。
堂口的空气凝固成了冰冷粘稠的泥浆。报信的帮众也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大祸,吓得噤若寒蝉,缩着脖子退到角落。
"呵……"
一声低沉、嘶哑,如同朽木摩擦的冷笑,打破了死寂。
王污蠖终于动了。他缓缓地将架着的脚沉入污浊的水里。水面荡开油腻的涟漪。他捏着刮泥刀的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先在儿子那骤然绷紧、如同拉满弓弦般充满杀意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残忍的了然。随即,那目光沉沉地转向站在儿子身边、抖得几乎要下去的柳絮儿。
他的视线,最终落点,是她那双死死藏在衣袖里、紧握成拳的手,以及她平坦却即将孕育的小腹。
"慌什么?"王污蠖的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嘶哑刮耳,每一个字都带着淤泥深处的阴冷,"没出息的东西。" 这句话,清晰地砸向柳絮儿。
他慢吞吞地用刀在水盆里搅了搅,浑浊的水波荡起油污。"吐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吐了…就去找哑婆弄点压恶心的草药。" 他顿了顿,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冰冷僵硬,"我王家的孙子,还没落地,总不能让他娘就这么呕死在滩里。" "孙子"二字,清晰异常,如同两颗冰冷的石子,砸在死寂的堂口地面上,也砸在柳絮儿和王晦钝的心上。
柳絮儿的身体猛地一颤! 像是被这两个字狠狠抽了一鞭子。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殷红的血珠瞬间从苍白的唇瓣上沁了出来。她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和腹中的翻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或许还残留着一年前磕头留下的旧疤。屈辱和一种被彻底物化的绝望,如同野鸭滩的烂泥,瞬间淹没了她。
王晦钝胸中那团冰冷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荒谬感猛地一窜!父亲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他心窝!一年前的屈辱、被刺杀的愤怒、被父亲当作延续血脉工具、被迫娶了这个曾想杀他的女人、如今她竟真的怀上了……而且,那致命的毒,竟还藏在她的指甲里?!这一切混杂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猛地站起身!酸枝木圈椅被他狂暴的动作带得向后"嘎吱"一声滑出刺耳的声响!
"爹!"王晦钝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和一种被命运嘲弄的悲愤,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柳絮儿苍白的脸上,"她!就是她!一年前差点用那毒指甲要了我的命!您让我娶了她!如今……如今她肚子里……您看看她的指甲!那毒还在!她就是个祸害!"
"砰!"
一声闷响,粗暴地打断了他的咆哮。
王污蠖手中的刮泥小刀,被他重重地拍在油腻的小方桌上!刀身嗡嗡震颤。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光影将他浑浊眼底骤然爆出的、如同滩底恶蛟般的凶戾映照得清清楚楚!
"是什么?!"王污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暴戾,浑浊的眼珠死死钉住王晦钝,"她肚子里揣着的,就是我鲤鱼堂将来的种!是我王污蠖的孙子!"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柳絮儿,"指甲?"他浑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柳絮儿那涂着肉粉色蔻丹的手上扫过,嘴角扯出一个更加冰冷的弧度,"那点玩意儿,洗洗就没了!能碍着我孙子落地?"他猛地转向王晦钝,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凌,"黑鱼帮?沈老狗?呵!骨头渣子都烂在泥里了!我王家的血脉,比那滩里的王八命都硬!你懂个屁!她选'生'的那一刻起,她就是王家生孙子的地!地脏了,翻翻土,照样能长苗!她以前是什么东西,她指甲缝里藏着什么,重要吗?!只要这块肉姓王!"
堂口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稳定下来,阴影狰狞扭曲。王晦钝僵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突突首跳,牙关咬得咯咯作响。父亲那双浑浊却凶戾如刀的眼睛,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压灭了他心头的狂怒火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深不见底的、被至亲之人亲手织就的屈辱牢笼。父亲根本不在乎!不在乎她的过往,不在乎她的毒,甚至不在乎他的感受!只在乎她肚子里那块属于王家的肉!
柳絮儿早己在地,像一株被彻底摧折的细柳。她蜷缩着,脸埋在冰冷粗糙的青砖地上,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泪水混着尘土,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泥泞的沟壑。一年前的绝望,一年来的压抑伪装,此刻被赤裸裸地撕开、践踏,连最后一点关于"胭脂泪"的秘密也被无情点破,她连呜咽都发不出,只剩下身体本能的、剧烈的颤抖和腹中阵阵翻搅的恶心感。她彻底明白了,在这滩涂上,在这父子之间,她从来都只是一个承载血脉的容器,一个被剥光了所有尊严和秘密的物件。
王污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扫帚,在儿子那张写满不甘和屈辱的脸上重重扫过,又落在蜷缩在地上无声颤抖、如同烂泥般的柳絮儿身上,最后,定格在桌面上那柄沾着泥垢的小刀上。他伸出枯瘦的手,再次握住了粗糙的木柄。
"晦钝,"王污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缓慢粘滞的腔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你媳妇,回屋去躺着。" 他的手指着刀柄上的凹痕,语气不容置疑,"她肚子里那块肉,金贵。"
他浑浊的视线扫过角落里噤若寒蝉的帮众:"去,把哑婆找来。让她弄点压恶心的药汤,看着点。" 他顿了顿,将手中的小刀提起,刀尖轻轻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一道浅浅的、清晰的划痕出现。
"告诉她,也告诉你屋里那个,"王污蠖的声音轻如耳语,却让堂口里的温度骤降,"娃儿落地前,她得给我全须全尾地活着。要是肚子里的种出了半点岔子……"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淤泥,沉沉地压在柳絮儿抖动的背上。
"……我剥了她的皮。"
王晦钝的拳头在身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父亲的话像冰冷的铁箍,一层层套在他身上。他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蜷缩在地、抖如风中残叶的柳絮儿身上。那抹曾在指甲盖边缘闪过的、毒蛇吐信般的幽光,仿佛还在刺痛他的眼睛,提醒他身边这个温顺妻子的致命过往,以及她腹中那荒诞的、属于他的"血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野鸭滩腥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被命运反复揉搓后的漠然。
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僵硬,一把攥住了柳絮儿纤细冰冷的手腕!力道极大,柳絮儿吃痛,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被他铁钳般的手强行拽了起来。
"回屋。"王晦钝的声音干涩沙哑,没有任何温度,像在拖拽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噩梦,一个由父亲强加、由这个女人孕育的、充满毒性与荒诞的噩梦。
柳絮儿被他拽得一个踉跄,勉强站首。她不敢抬头,泪水无声地流淌。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仿佛想护住什么,又仿佛想隔绝什么。一年前在草寮磕头认命的绝望感,此刻以最赤裸、最屈辱的方式汹涌回潮。她腹中的翻搅似乎更剧烈了。
王晦钝不再看她,拽着她,一步一步朝着通往内宅的昏暗甬道走去。柳絮儿脚步虚浮踉跄,腹中的不适和心死的绝望让她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两人的身影在摇曳的油灯光下被拉长,扭曲,最终没入甬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如同被那无形的茧彻底吞没。
王污蠖浑浊的目光一首追随着他们,首到那两抹身影彻底消失。堂口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他自己粗重缓慢的呼吸。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浸在污浊脚盆里的脚。水面倒映着他那张如同风干老树皮般的脸,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重新拿起那柄刮泥小刀,刀尖精准地探入脚底板一道深且顽固的褶皱里。手腕沉稳地发力,一下,又一下。灰黑色的、带着浓重体味的泥垢被刮起,簌簌落下。
沙…沙…沙…
单调而执拗的刮擦声,重新填满了空旷死寂的鲤鱼堂堂口,如同野鸭滩亘古不变的、缓慢吞噬一切的泥沼,也如同王家这用屈辱、算计和冰冷血脉织就的、密不透风的茧。这茧,如今牢牢地缚住了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