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黑风寨并未迎来喘息。
天空依旧阴沉,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压抑。
血狼帮的威胁如同悬而未落的巨石,官军的动向依旧成谜。
而那个在雨夜泥泞中突兀出现的刀疤脸男人,则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寨子里漾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冷锋被安置在靠近寨墙角落的一间低矮土屋里。
这地方偏僻、背阴,远离寨中喧闹的核心区域,仿佛他这个人本身散发的气息,就足以让旁人下意识地绕行。
寨子里的人议论纷纷,好奇、猜忌、恐惧交织。
那夜他骤然暴起扼向喽啰咽喉的狠辣一击,以及他怀中那柄被破布层层包裹、从未离身的长刀,都成了寨民们私下里最惊悚的谈资。
他极少出门。
每日,除了一个被指派送饭、战战兢兢的小喽啰在门口放下粗陋的食水外,土屋的门便紧闭着。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进些微天光。
冷锋就盘坐在那光与影的交界处,背脊挺得笔首,如同嵌入岩石的标枪。
他面前,永远横放着那柄刀。
破布被仔细地解开了,露出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刀。
刀鞘是深沉的暗色,非金非木,布满细微的划痕与磨损,透着岁月的沧桑和无数次血腥的浸润。
刀柄缠着深色的皮革,握柄处己被磨得油亮光滑,深深契合着某种掌纹的形状。
冷锋的动作极其缓慢、专注。
他手边放着一块鹿皮,一小罐不知从何处寻来的、散发着淡淡松香气的油脂。
他用指尖蘸取微量的油脂,均匀地涂抹在鹿皮上,然后,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拂过冰冷的刀鞘、护手、刀镡。
每一个细微的凹槽,每一道旧伤的刻痕,都被那粗糙却稳定的手指温柔地抚过。
最后,他会握住刀柄,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刀刃缓缓抽出寸许。
那是一抹寒光。
即使在昏暗的土屋里,那露出的短短一截刀刃,也仿佛能瞬间吸走周围所有的暖意。
刃口薄如蝉翼,线条冷硬流畅,带着一种无情的锋利感。
它静静地躺在主人的掌中,沉默着,却散发着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悸的森然杀气。
冷锋的目光落在刀身上,鹰隼般的锐利被一种奇异的专注所取代,仿佛在与一个沉默的灵魂进行着旁人无法理解的交流。
每一次擦拭,每一次审视,都像是在确认某种存在,某种仅存于他与这柄刀之间的、牢不可破的契约。
空气里只剩下油脂浸润皮革的细微声响,和他若有似无、悠长而冰冷的呼吸。
周玄霄来过两次。
第一次,他带来了一包上好的金疮药,无声地放在冷锋铺着干草的简陋铺位旁。
冷锋背对着门,擦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进来的只是一阵穿堂风。
周玄霄的目光扫过他嶙峋却绷紧如弓弦的背脊,落在那柄被擦拭得寒光内敛的长刀上,停留片刻,不发一言,转身离去。
第二次,周玄霄没有带任何东西。
他推开门,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
他径首走到冷锋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盘膝坐下。
土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压缩。
周玄霄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冷锋擦拭的动作。
他的目光沉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他想穿透这层冰冷的、由沉默和伤痕筑成的外壳,触摸到这具躯壳里隐藏的过往和动机。
冷锋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周玄霄敏锐地捕捉到,当他目光扫过对方脸上那道巨大刀疤时,冷锋擦拭刀柄的手指,极其细微地顿挫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反应,无关意志。
“黑风寨,不是避风港。”
周玄霄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如同深潭水,“血狼帮的爪子,随时可能伸进来。官军,也未必是朋友。”
冷锋没有抬头,仿佛没听见。
刀刃在他指腹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无处可去,”周玄霄重复着他昏迷前的话语,目光如炬。
“总得有个缘由。你抱着它,”他下巴微抬,指向那柄长刀,“是为了活下去,还是为了别的?”
擦拭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冷锋缓缓抬起头。
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再次锁定了周玄霄。
瞳孔深处,不再是纯粹的锐利,而是翻涌起一片混沌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那里面有刻骨的疲惫,有深入灵魂的创伤,有被冰封的滔天恨意,唯独没有周玄霄想要的答案。
他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用那双能刺穿人心的眼睛,静静地、冰冷地回视着周玄霄。
那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磐石般的沉默。
周玄霄与他对视良久,空气沉重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最终,周玄霄缓缓站起身,留下一句:“伤好了,握紧你的刀。这寨子,容得下刀,但容不下异心。”
他转身离开,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屋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场。
屋外,铁牛抱着他那柄环首大刀,像一尊门神般杵在几步开外。
见周玄霄出来,他立刻迎上去,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不忿:
“大当家!跟这哑巴石头有什么好说的?您看他那眼神!还有那刀!”
“留着他就是个祸害!谁知道是不是血狼帮派来摸底的探子?或者…就是官军的细作!”
周玄霄目光沉凝地望向寨墙外灰蒙蒙的天空,没有回答铁牛的话,只道:“让瘦猴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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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义厅侧厢,瘦猴缩在阴影里,手里捏着几张皱巴巴、字迹模糊的纸条,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他的情报网如同蛛网,费尽力气,才从风雨飘摇的江湖和远方的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一丝关于“冷锋”的、近乎传说般的零碎信息。
“大当家,”瘦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又有一丝挖掘到隐秘的兴奋,“北边…边军…打听到点影子,但太碎了,真假难辨。”
周玄霄坐在主位,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粗糙的桌面:“说。”
“大概…是北境边关的军户出身,很早就在军中了。名字…可能不叫冷锋,或者这只是个诨名。”
瘦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努力组织着那些混乱的信息。
“听说…是个狠角色,一把刀使得快、准、狠,专司先锋陷阵,斩首夺旗,在狄戎那边都挂了号的凶人。”
铁牛在一旁重重哼了一声,满脸不屑:“官军的鹰犬!”
瘦猴没理他,继续道:
“大概一两年前,北边…出了一桩天大的变故。说是…边军高层倾轧,或者…涉及军饷、军械的贪墨大案。”
“具体说不清,反正是塌了天!他所在的那一营,几乎死绝,活下来的几个也背上了通敌、哗变之类的重罪,被朝廷海捕通缉,不死不休…”
“通敌?哗变?”
铁牛的眼珠子瞪圆了,随即更加愤怒。
“狗咬狗!官军没一个好东西!背信弃义的东西,活该!”
“铁牛哥,你听我说完!”瘦猴急道。
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传言里…他是被自己人坑了!只知道那场变故极其惨烈,他全家…据说在北地的一个小军屯里…一夜之间,鸡犬不留,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连…连襁褓里的孩子都没放过…”
铁牛脸上的怒容猛地一僵,张了张嘴,后面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股沉闷的郁气。
瘦猴的声音也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唏嘘:
“他脸上的那道疤…就是在那场变故里留下的。有从北边逃过来的溃兵喝醉后提过一嘴,说当时他被人围攻,脸上挨了致命一刀,几乎把脑袋劈开,都以为他死了…”
“结果他硬是拖着那身伤,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一路向南,被追杀了不知多少千里…”
“他怀里那把刀,据说…是屠了他全家的仇人之一用的刀?还是他某个至亲的遗物?没人说得清。只知道他抱着那刀,像抱着命根子…”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铁牛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全家死绝,背负叛国重罪,被至亲同袍背叛,脸上刻着耻辱与仇恨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