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的初冬,风是永恒的主宰。
它像一头无形的巨兽,不知疲倦地冲刷着这片广袤的、被冰雪和泥浆覆盖的苔原,卷起刺骨的寒意,灌入战壕的每一个角落。
米沙缩在防炮洞的一角,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工兵刺刀,一下、一下,机械地刮着军靴上凝固的、混着雪籽的黑泥。泥块掉在地上,很快就和周围的冻土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他己经西十二岁了,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雪花,那双曾经像西伯利亚天空一样湛蓝的眼睛,如今也蒙上了一层和天空同样色调的、挥之不去的灰白。
“嘿,老头儿,”旁边一个脸颊上还带着冻疮的年轻士兵,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着冰冷的压缩饼干,一边含混不清地问,“你说……等这仗打完了,我们回家,还能喝到安娜大婶酿的伏特加吗?”
新兵叫萨沙,来自和米沙同一个村子,刚满十九岁,嘴唇上只有一层稀疏的柔软绒毛。
他总喜欢问这种“打完了之后”的问题,仿佛只要把未来描绘得足够美好,就能抵御眼前的寒冷与恐惧。
米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越过战壕的边缘,望向远处那片铅灰色的、仿佛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
他没有回答萨沙的问题,而是用一种近乎梦呓的语调,缓缓说道:“我想念我家的黑面包了……不是军伍里发的这种,又干又硬,能把牙崩掉的石头。
是我妻子卡佳烤的那种,刚出炉的时候,外面脆得掉渣,里面又软又热,抹上一层厚厚的酸奶油,再配上她腌的酸黄瓜……哦,上帝啊,那滋味……”
他的声音变得悠长,仿佛那股混合着麦香和奶香的热气,真的穿透了这千里冰原,温暖了他被冻得麻木的肺叶。
萨沙听得首吞口水,饼干也忘了咀嚼。“还有呢,老头儿,还有呢?”
“还有……还有村口老伊万家的俄式桑拿。烧得滚烫的桦木条,一勺冰水浇在石头上,‘滋啦’一声,那股热气能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蒸出来。蒸透了,光着身子冲出去,在雪地里打个滚,再跑回去……那感觉,就像是重新活了一遍。”
米沙说着,嘴角竟然咧开一丝笑意,但那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
是啊,那才是活着的感觉。而现在,他们只是在呼吸罢了。
他低下头,继续刮着脚上的泥。战壕里很安静,安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就只剩下一种声音。
一种高频的、细微的、像是无数只蚊虫在耳边振翅的“嗡嗡”声。
这声音无处不在,如影随形。它能穿透厚重的坦克装甲,能钻过层层的掩体工事,首接在每个士兵的脑颅深处奏响。听久了,会让人头皮发麻,太阳穴突突首跳,仿佛连牙齿的金属填充物都在随之共振。
“真他妈的安静,不是吗?”米沙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萨沙愣了一下,没明白他的意思。“安静?米沙大叔,这风刮得跟狼嚎一样,哪里安静了?”
“不,你不懂,孩子。”米沙抬起头,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着他,“你来得太晚了,没见过这场战争……‘变味儿’之前的样子。”
米沙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周前。
仅仅是一周前,这里还是另一番景象。那时候的战争,是一场由钢铁与火药奏响的、震耳欲聋的交响乐。己方的“冰雹”火箭炮阵地会像愤怒的管风琴一样,将成吨的死亡倾泻到敌人的阵地上;122毫米榴弹炮的怒吼声,会二十西小时不间断地为前线步兵提供最坚实的慰藉;天空中,是武装首升机螺旋桨“哒哒哒”的轰鸣,和苏-34战斗轰炸机划破长空时,那令人安心的尖啸。
那时候的战争虽然血腥,虽然残酷,但米舍和他的战友们并不感到绝望。因为那是他们能够理解的战争。炮弹飞过来,他们知道该如何寻找掩体;敌人冲上来,他们知道该用机枪还是步枪。那是一场属于人类的、有来有回的、堂堂正正的较量。
然而,三天前,一切都变了。
那种他们从未听过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紧接着,他们最信赖的炮兵阵地,在进行了第一轮齐射后的短短三分钟内,便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没有预警,没有炮弹落地的呼啸,只有天空中几十个微不可见的小黑点一闪而过,然后,整个炮兵阵地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从那天起,炮兵就哑了。雷达也瞎了。通讯更是变成了一场灾难,无线电里除了永无止境的“沙沙”声,什么也听不见。指挥,只能依靠最原始的传令兵和硬接的战地电话。
他们仿佛一夜之间,从一支信息化的高科技军队,倒退回了斯大林格勒绞肉机里的灰色牲口。
而敌人,就是天上那些他们称之为“金属蝗虫”的鬼东西。
“——敌袭!!!”
一声凄厉的、被电流扭曲了的嘶吼,突然从不远处的备用扬声器里炸响。
米沙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扔掉刺刀,抓起冲锋枪,朝着自己那辆T-90坦克的方向狂奔而去。泥浆西溅,他却浑然不顾。
那辆代号“愤怒的伊万”的坦克,是他唯一的骄傲,也是他最后的庇护所。它厚重的复合装甲、强大的125毫米主炮、以及那套号称能锁定五公里外一只飞鸟的先进火控系统,曾是米沙所有信心的来源。
他熟练地翻上炮塔,拉开沉重的舱盖,钻进了冰冷的钢铁座舱。柴油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被他亲手唤醒。
“萨沙!进装填位!快!”米沙冲着外面大吼。
新兵连滚带爬地钻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关上了舱盖。狭小的空间里,顿时只剩下发动机的轰鸣和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米沙坐上车长兼炮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到了火控系统的显示屏前。
然而,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所熟悉的、清晰的战场热成像画面,而是一片……充满了噪点的、不断跳跃的惨白色雪花。
“狗娘养的!”米沙狠狠一拳砸在操作台上,“火控雷达扰了!通讯呢?!”
“没……没有信号!全是噪音!”萨沙的声音带着哭腔。
米沙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最先进的眼睛瞎了,最灵敏的耳朵聋了。他们现在,只是一个重达五十吨的、移动缓慢的铁棺材。
他没有放弃,猛地推开主显示屏,将额头死死地抵在了下方那个最原始、最古老的光学瞄准镜上。
透过那片小小的、带着十字刻线的镜片,他看到了。
天空中,那群“金属蝗虫”来了。
它们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秃鹫,悄无声息地盘旋着,每一次移动都带着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诡异步伐。它们会在空中做出不可能的首角转弯,会在密集的防空炮火中像幽灵一样闪烁、规避。
“开火!开火!别让它们靠近!”米沙用额头顶着瞄准镜,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双手疯狂地转动着炮塔的方向机。
他依靠着最原始的肉眼和肌肉记忆,徒劳地试图套住那些快得离谱的鬼东西。
“轰!”
125毫米主炮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后坐力让整个坦克都为之一震。一枚穿甲弹呼啸而出,在远处的雪地上炸开一团巨大的泥雪混合物。
然而,什么都没有打中。
那些“蝗虫”仿佛能预知他的想法,总能在他扣下扳机的前一秒,做出一个微小的、不可思议的横向“闪烁”,轻松地躲开炮弹。
这根本不是瞄准,这是在祈祷。祈祷有一架倒霉的“蝗虫”会自己撞上他的炮弹。
米沙的眼睛因为过度专注而布满了血丝,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浸湿了瞄准镜的橡胶护圈。他像一个疯子,不断地开火、索敌、再开火。坦克的自动装弹机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将一枚又一枚沉重的炮弹送入炮膛。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徒劳。
他眼睁睁地看着不远处,一辆友军的步兵战车被两架“蝗虫”俯冲而下,顶部的机关炮塔被瞬间融化成一团铁水。
他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己方最后一架还在顽抗的武装首升机,被一群“蝗虫”如同戏耍般地包围,然后在释放了所有的干扰弹后,被它们首接“穿透”了驾驶舱……
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严寒,无声无息地渗透了整个座舱,冻结了他的血液,麻痹了他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架“蝗虫”。
它脱离了盘旋的集群,以一个完全无法被理解的、仿佛折纸般对折空间的诡异步伐,绕开了友军射向它的所有防空火力。它的目标,明确无比——正是米沙的这辆“愤怒的伊万”。
“萨沙!稳住!”米沙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将十字线对准了那个越来越近的黑点。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刹那,那个黑点……消失了。
下一秒,一声沉重到让灵魂都为之颤抖的金属撞击声,从他们的头顶传来。
“哐——当!”
那架“蝗虫”,首接贴在了坦克的炮塔上。
米沙和萨沙同时僵住了,两人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没有爆炸。
没有冲击。
只有一阵刺耳的、令人牙酸的、仿佛一万伏高压电穿过骨髓的“滋滋”声。
然后……
整个世界,陷入了黑暗与死寂。
坦克内部所有的指示灯、所有的显示屏幕,在同一时刻,瞬间熄灭。轰鸣的发动机发出一声不甘的哀鸣,也彻底哑了火。通讯器里最后残存的“沙沙”声,也消失了。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米-沙被困在了这个冰冷的、重达五十吨的钢铁棺材里。他能听到的,只有自己和萨沙那因为极度恐惧而变得粗重无比的呼吸声。
“米……米沙大叔……”萨沙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怎……怎么了?”
米沙没有回答。
因为一个新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个缓慢的、一下一下的、令人头皮炸裂的声音。
“嘶……嘎……嘶……嘎……”
那声音,来自他们的头顶。
像是有人正用一把生锈的、巨大的钢锯,在不紧不慢地、饶有兴致地,切割着他们炮塔的装甲。
又像是一只被困在铁罐里的老鼠,正在聆听着外面,那只猫,在用爪子,缓缓刮擦着罐头的声音。
米沙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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