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王氏郑重叮嘱后,李府关于“祖宗托梦”的议论便悄然沉寂下来。父亲李守中对李纨的态度发生了微妙而显著的转变。那份曾有的惊惧和审视,己被一种沉静的、带着探究与期许的复杂目光所取代。他不再将女儿的医术视为洪水猛兽,反而开始主动为其提供“合乎情理”的助力。
没过几日,李守中的心腹管家便亲自捧来几只沉甸甸的樟木箱子,恭敬地送到李纨的闺房。
“大小姐,老爷吩咐了,”管家垂手而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这些是老爷多年收藏,以及近日特意为大小姐寻访来的医书典籍。其中不乏前朝孤本、名家手札,望大小姐闲暇时……多加研读,增益学识。”他刻意避开了“医术”二字,只强调是“增益学识”的书籍。
箱子打开,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和淡淡樟脑的气息弥漫开来。里面整齐码放着线装书册,纸张泛着岁月的微黄。李纨目光扫过,心头微震:《黄帝内经》的多种古本注疏、《伤寒杂病论》的珍稀刻本、《千金方》、《外台秘要》,甚至还有几本她前世都只闻其名的妇科专著,如《妇人大全良方》、《济阴纲目》的早期版本,以及一些记载地方草药、民间验方的杂记……种类之丰富,远超她预期。李守中此举,显然是在不动声色地为她“自学成才”的“人设”添砖加瓦,也为她日后可能开出的方剂提供“古籍出处”。
“多谢父亲厚爱,请代女儿谢过父亲。”李纨压下心中波澜,平静地吩咐素云收好。
自此,李纨的日子便彻底陷入了“明暗交织”的漩涡。
明处,她是待字闺中、备嫁荣国府的李家大小姐。
王氏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每日清晨,李纨便要去母亲房中请安,随后便被各种“功课”包围。
李纨被安置在光线最好的窗边绣架前。陪嫁的婚服、霞帔、盖头,鸳鸯戏水的锦被,并蒂莲的枕套,还有数量惊人的手帕、香囊、汗巾……这些都需要她亲手绣制,以显示新妇的德容言功。教导她的嬷嬷是王氏特意从江南请来的老绣娘,眼神锐利,要求严苛。李纨的手指被细小的绣花针扎了无数次,原本属于现代医生的、灵活而有力的手指,如今却要捻着细如发丝的丝线,在紧绷的缎面上穿行,绣出繁复华丽、寓意吉祥的图案。每一针每一线,都耗费着巨大的心神和时间。
从如何向公婆晨昏定省、行叩拜大礼,到如何在宴席上执箸、布菜、进退应答;从与夫君相处时的“举案齐眉”、“温柔敦厚”,到应对妯娌姑嫂的“谦和忍让”、“不争不妒”;甚至包括如何在床笫之间“相夫教子”、“端庄自持”……这些由王氏亲自教导或请来的老嬷嬷口传心授的“规矩”,繁琐至极,如同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李纨牢牢束缚在“贾珠之妻”、“荣国府长孙媳”的模板里。
王氏开始将一些简单的家事交给李纨练手。看账本、核对库房物品清单、安排丫鬟仆妇的差事、处理一些日常用度的采买……这些看似琐碎的事务,却是在培养她未来作为一府主母的基本能力。李纨凭借现代人的逻辑思维和原身残留的记忆,学得不算吃力,但那份处处受制于礼法规矩、需要权衡各方利益关系的压抑感,却挥之不去。
王氏精挑细选着陪嫁的丫鬟、仆妇、小厮。除了素云作为贴身大丫鬟是铁定的,另外几个伶俐可靠的丫头也在考察名单中。王氏反复斟酌着这些人的品性、能力、家世背景,以及未来在荣国府可能起到的作用。她不时会叫李纨过去,让她也看看,听听她的意见。李纨明白,这些人将是她在陌生而复杂的贾府中最初的班底,重要性不言而喻,也打起精神仔细观察考量。
暗处,她是如饥似渴汲取着医学知识的“李大夫”。
只有在夜深人静,或是白日里借口“研读诗书”、“休憩片刻”的短暂空隙,李纨才能卸下“闺秀”的面具,回到她的“岐黄世界”。
父亲送来的医书成了她最珍贵的宝藏。油灯下,她如饥似渴地翻阅着那些或艰深晦涩、或质朴实用的文字。她不仅看,更在结合自己前世的医学知识和临床经验去理解、印证、批判甚至补充。遇到精妙之处,她会用娟秀的小楷在素笺上写下心得;发现与后世理论相悖或有待商榷之处,她也会标注出来,留待思考。那些记载着妇科、儿科的典籍,更是她研读的重点——未来的稻香村,最需要的或许就是这些。
她开始有意识地整理记忆大量的方剂,尤其关注那些药性平和、配伍精当、适合妇人儿童的方子。玉屏风散、西物汤、八珍汤、保和丸、藿香正气散……这些在后世被证明行之有效的经典名方,被她反复揣摩其君臣佐使、加减变化之道。她在心中模拟着各种可能遇到的病症,尝试着开方配伍,力求做到“有据可循”。
没有病人可实践,她便在自己身上摸索。夜深人静时,她会屏息凝神,三指搭在自己的寸关尺上,细细体会脉搏的浮沉迟数、滑涩虚实。也会请素云伸出手腕,教她辨认一些基本的脉象。素云虽怕,但见姑娘如此认真,也只得硬着头皮配合。
虽然被严令禁止轻易显露,但李纨深知针灸是她最犀利的武器。她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在绝对私密的环境下练习。在绣架下、在书案旁、甚至在宽大的袖袍遮掩中,她的指尖会悄然捻动一根细如牛毛的毫针,模拟着捻转、提插、弹拨等手法,力求将前世的手感与这具身体完美融合。她对着铜镜练习认穴,在自己腿部的足三里、手臂的曲池等安全穴位上尝试进针,感受着针下的气感。每一次成功的入针、得气,都让她心中的底气增加一分。
两种生活如同冰与火,在她的世界里激烈碰撞又奇异地共存。白日里,她可能是那个被嬷嬷训斥“走线不够匀称”、“眼神不够恭顺”的闺秀;深夜里,她却是那个在昏黄灯光下,眉宇间闪烁着智慧与专注光芒的医者。指尖上,白天磨出的绣花针眼尚未消退,夜晚又可能因练习毫针而留下新的印记。
王氏有时会来她房中查看,见她伏案在“古籍”前,只当她是用功读书,甚是欣慰。偶尔看到女儿眉宇间难掩的疲惫,王氏会心疼地劝道:“纨儿,这些书虽好,也莫要熬坏了眼睛。嫁妆要紧,规矩更要紧。那荣国府不比咱家,一步行差踏错,便是满盘皆输。”
李纨总是温顺地应着:“母亲教训的是,女儿省得。”然后放下医书,重新拿起绣绷或账册。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那份对自由施展医术的渴望,以及对即将踏入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之地的隐忧,如同深潭下的暗流,汹涌不息。
她像一枚被精心打磨的棋子,在命运的棋盘上被摆向既定的位置。明面上,她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完美的贾府少奶奶;暗地里,她却在积蓄着力量,用银针和药方,默默编织着一条或许能挣脱宿命蛛网的、属于“李大夫”的细线。
绣架上的并蒂莲在日光下鲜艳夺目,而书案上摊开的《妇人大全良方》墨迹深沉。李纨的目光在两者之间流转,最终定格在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
“荣国府……”她无声地默念着那个名字,指尖在袖中悄然拂过冰凉的针囊,“等着我。” 备嫁的丝线缠绕着她,而她心中的医道之志,亦如针尖上的一点微光,在深闺的幽暗中,执着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