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如同阴魂不散的鬼魅,死死黏在鼻腔深处,与防护服带来的闷热窒息感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李婉意识沉沦前最后的知觉。连续三个昼夜的高强度工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病患压抑的咳嗽声、同事嘶哑的指令声……所有声音汇成一片混沌的嗡鸣,最终被一辆失控货车刺耳的刹车声无情斩断。
无边无际的黑暗裹挟着刺骨的冰冷,她只觉自己不停地坠落,坠落。
然而,预想中永恒的寂静并未如期而至。无数声音的碎片在虚无中漂浮、碰撞,尖锐而又熟悉:
“……防护服穿戴流程……手卫生……七步洗手法……”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防疫条例的刻板机械与《红楼梦》判词的凄绝哀音,如两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洪流,在她破碎的意识里疯狂绞缠、撕扯。贾珠苍白早逝的面容,李纨槁木死灰般独守稻香村的孤寂身影,十二钗如落花般飘零的悲惨结局……这些属于另一个时空的悲剧画面,此刻竟比她刚刚经历的惨烈车祸现场更加清晰,锥心刺骨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不…不该是这样……
一股强烈的、不甘的意念如同濒死的火花,在混沌中奋力一挣!
“姑娘!姑娘您醒醒!”
瓷器碎裂的脆响骤然刺入耳膜,李婉感觉额角传来一阵清凉,有人正用沾了清露的棉帕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眼皮仿佛坠着千斤重物,费尽全力才勉强掀开一丝缝隙。
茜纱窗外,青蒙蒙的天光透进来,映得屋内金丝楠木拔步床上精美的雕花也失了颜色。李婉怔怔地望着头顶藕荷色绣着缠枝莲的帐幔,后脑勺传来隐隐的钝痛。秋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而绵密的声响。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漫卷。她分明记得手术刀坠地的脆响,救护车刺目的顶灯,还有……赶去抗疫的路上——抗疫?!
额角突突地跳痛,仿佛有小锤在一下又一下敲打着太阳穴。她下意识伸手去摸手机,触碰到的却是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被。檀木雕花拔步床外,水绿纱帐轻轻摇曳,一只铜雀衔着鎏金熏球,在穿堂风里缓缓晃动,镂空处正袅袅升起一缕沉香。
“姑娘醒了!快!快去禀报老爷夫人!再端碗温热的参汤来!”小丫鬟语速极快地吩咐着旁边更小的丫头,声音里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姑娘,您可吓死奴婢了!都昏睡一天一夜了!”绿衣小丫鬟——看来是她的贴身侍女,正用湿帕子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和脖颈,“前儿个您还说身子有些懒怠,不想竟是……竟是定亲的消息太过突然,一时受不住么?”
定亲?
这个词如同一把冰锥,狠狠刺入李婉混乱的脑海。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伴随着剧烈的头痛,汹涌地冲撞进来:
她是国子监祭酒李家的大小姐李纨,与荣国府二房的嫡长子贾珠定了亲。
绣楼,闺阁,父亲严肃古板的面容、母亲忧心忡忡的眼神、媒婆喜气洋洋的大红衣裳和夸张的吉祥话,还有荣国府、贾政、王夫人、嫡长子——贾珠!
贾珠!《红楼梦》里那个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贾珠!而她,李婉,一个现代社会救死扶伤的中医,竟然成了刚刚与贾珠定下亲事的……李纨?!
那个在原著里,青春丧偶,心如死灰,余生只能守着儿子贾兰,在奢靡腐朽的贾府中如同沉默影子般的李纨?!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绝望瞬间将她攫住。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仿佛又坠入了那片交织着防疫条例和红楼悲音的黑暗深渊。现代的记忆、红楼人物既定的命运、这具身体残留的属于古代闺秀李纨的认知与情感……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疯狂地旋转、碰撞、撕裂。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别吓奴婢啊!”丫鬟惊慌失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纨(人魂融一后统一称为李纨)定了定神,沉声道:“无事,我不过是在想事情。”她开始冷静思索当前的处境,既己穿越,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她精通医术,或许这就是改变命运的关键。
然而在这封建时代,女子行医难如登天,官家小姐更不可能公然向男大夫学艺,若想解释这身医术,唯有……托梦一途——这个在古人认知中极具权威性、甚至带有神秘色彩的解释方式,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
想到此处,李纨看向眼前忧心忡忡的贴身丫鬟——素云,言辞恳切:“素云,你悄悄替我去外面买些医书和银针来。”
素云面露疑惑:“姑娘,您要医书和银针作甚?”
李纨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位长者,他自称我李家老祖,能医术善针灸,我想看看他梦中所授与那医书所载是否一致?”又叮嘱道:“此事万勿惊动父亲母亲,你悄悄地去办。”
素云听完,神色郑重:“姑娘竟有如此缘分!奴婢这就去办。”
没过多久,素云便带回一个包裹,里面有《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伤寒杂病论》等医书,以及几套银针。
李纨急忙翻阅几页,确定与后世所学一致,心中大定,对素云道:“书中所载救治之法,与昨夜所授竟严丝合缝,一字不差。”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而沉闷的咳嗽声穿透内室的屏风,从外间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咳嗽声一声接着一声,带着痰鸣的嘶哑和力竭的虚弱,仿佛要将肺腑都咳出来,听着就让人揪心不己。
“咳咳咳……无妨,莫要惊扰了纨儿,咳咳咳……”一个中年男子极力想维持平稳的语气,却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声音里带着久病缠身的疲惫和一种读书人特有的隐忍克制。
李纨的父亲!国子监祭酒李守中!这咳嗽……是陈年旧疾?肺气壅塞,痰浊内阻?久咳伤及肺气,己有虚损之象?
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入骨髓的职业本能,李纨初入红楼复杂的思绪被这阵咳嗽声猛地拽回。
“老爷这咳疾,入秋就更重了……前日请的王太医开的方子,吃了两剂也不见大好……”素云小声地、忧心忡忡地嘀咕着。
屏风外,李守中的咳嗽声还在持续,一声声敲打在李纨紧绷的神经上。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挣扎着想要坐起,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对素云下令:
“扶我起来……快!取那银针来!”